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傲慢与偏见之赤黑贵族 作者:凌纱 文案 他们不是吸血鬼,却习惯于黑夜活动; 他们不是正规军,却有着不逊于军人的赤胆忠心。 人们称他们为贵族,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们并非贵族出身; 人们看到了他们风雅的举止作风,却忽视了他们本性的不羁。 这一生,他们别无所忌,唯独臣服于王者。 当这群难以捉摸又惯于赴险的人,来到风平浪静的小村落,又会在这里掀起怎样的风波? 感谢陌玖图谱的封面~ 修文结束,恢复更新。内容标签:西方名著 西方罗曼 搜索关键字:主角:拉斯菲尔蒂;修奈泽尔;波尔希思;费德里;邓普斯;巴茨 ┃ 配角:宾利;达西;伊丽莎白;简;班纳特太太;班纳特先生 ┃ 其它:傲慢与偏见   ☆、Chapter.01【修】远道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就像某位亲所说,原稿的女主一伙太装。萌萌哒女主被某纱毁成这样,简直连自己都不忍直视。所以,改文了!一年前看过此文的亲,但愿没给你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QAQ 麻烦重新看起吧,谢谢! 让大家等了一年,抱歉了!   ***   夜。   诺兰北部,沉暮之森。   马蹄声由远而近。   烈马奔腾卷起劲风,将高举的火把吹得摇曳。火光下,青年的斗篷猎猎作响,淋湿的发丝贴着面颊,水珠落到马背上。   穿过这片林子,便是哈福德郡。   此时此分,乡村里唯有安宁。   火光游弋着穿过石桥穿过丛林,直趋最东边的曼格菲斯花园。   曼格菲斯花园是浪博恩镇里与内瑟菲尔德花园齐名的私家花园。   雕花铁门背后矮树灌木铺开,形成一道天然围墙。满眼绿意里芳菲纵横,贯透四散的卵石小路。无尽花香鸟语终归集到庭院正中的女神喷泉,澈蓝的水流倾泻映出一条康庄大道。   普通而大气。   屋里拉着遮光布,但不影响水晶吊灯将大厅黑白交错的瓷砖照得透亮。   阶梯上铺着红毯,一左一右对开螺旋攀向二楼。沿途的墙壁上悬挂着笔触高深的油画,陌生的画作其实是大师的典藏。   青年们的马靴踩过楼道里的地毯,听不到半点本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揭下湿透的斗篷,烛台火光明灭,依稀勾勒出精瘦的身影和玩味的笑容。   ***   旭日东升,阳光将田地上空或明或暗得划分清楚。   暗红的裙衣,艳红的唇,还有一双会说话的灰眼睛。妖冶,是曼格菲斯庄园的清晨来客,对女主人的唯一也是共同印象。   是的,女主人。   不敢想象也不敢相信,昨夜滂沱大雨中飞马奔过森林的队伍里,竟有着女性。泥泞的道路,昏暗的景致,不羁的一夜,从来都属于男性。若偶尔有女性参与其中,那她必是卖笑女和雇佣兵二者中的其一。   而这位女性,她偏偏是个贵族。   拉斯菲尔蒂·卡伦特正浅浅笑着,从小的训诫教会了她,不方便作答的问题不要作答,一笑了之即可。但客人的问题不能总是搪塞,年轻女性所推脱的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男性们身上。身为哥哥的波尔希思,以及兄妹俩的共同挚友费德里·法克斯、邓普斯·特里昂,不幸地失去了搪塞的权力。   明知唐突,无奈来客实在按耐不下好奇心,“三位,我们有一点很好奇,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糟糕的夜晚赶路,还是在带着这般迷人的小姐的前提下?莫非是在白日入城有损于几位的形象?”   “诸位误会了,我们并没有瞧不起这里的意思。若是瞧不起,也不会搬来这里消暑。”波尔希思亲切地揽过拉斯菲尔蒂的肩头,悄悄地捏了她一把,语气颇有几分宠溺,“都怪家父家母还有我自己平日太宠妹妹,养得她如今这个性。吵着闹着说要骑马,不给骑马还嚷嚷着不肯来。耽搁了许多时间,出发后不久又下起了大雨,等到雨停已经傍晚,四下里没有旅店,也只好硬着头皮赶路了。”   一番话有理有据又不失情理,安抚人心的同时流露出兄妹情深。   自诺兰到哈福德郡,中间相隔一片茂密森林,少有农家几无客舍。一般的旅客都会借道肯特郡或者山肯郡,鲜少会冒险直达。   毕竟是初来乍到彼此不甚熟悉,所谈尽是无关痛痒的碎事。而这些琐碎小事里又包含着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诸如收入,诸如家庭境况。   当普通的乡间屋宇蜕变成堂皇宅邸,当普通行径中□□风雅举止,惊羡,在所难免。   咯吱,是木门缓开的沉重。层叠纷沓的脚步混合着交耳的低语,随着燕尾的引领落落而来。眷顾着那些人的心情,上帝特意在此时将这批客人送来,所有人心心念念想问而不敢问的种种,即将得到揭晓。   ***   “天哪!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你们。”赫斯托太太喜形于色,激动得几乎要跳起的身形终于圆去往昔的遗憾。宾利姐弟略好些,纵是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惊喜,脸上的笑容也远不止于十五度。最镇静的当属达西先生,神情淡漠一如既往。   “幸会幸会。”虚虚挽手请客人入座,脸庞上堆积的笑容温柔到让人以为是故交。   “算起来日子过得真快。上一次见面还是冬天里侯爵的生日宴,大家都在谈拉斯菲尔蒂的那条裙子,据说是皇家裁缝葛赛帕先生的作品。我们姐妹后来还登门拜访,想求他做一件一样的衣服。结果被老先生拒绝了。”宾利小姐的眉宇间流露出少许的失落。   拉斯菲尔蒂扭头笑道:“理查德先生特别注重独特,从不做相同的两件衣服。宾利小姐要是喜欢这风格,改天拜托他为你量身设计一套如何?”   作为当地小有地位的人物,威廉先生平素最爱结交显贵。耳尖的他早捕捉到“侯爵”、“皇家裁缝”等字眼,眼见着他们无意相互介绍,便逮准这空档,问道:“小姐,您刚刚提到的侯爵不知是哪一位?”   宾利先生是个急性子,被他这么一问,兀自先嚷道:“威廉先生你想想,卡伦特侯爵还能有哪位?!自然是女王陛下最敬重的文森特·卡伦特侯爵!”   如果说除了女王陛下还能有谁的声名得以远播偏僻乡村,那么文森特·卡伦特侯爵就是这样一个人。   人们看着他们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倾羡到了而今的景仰。   “那难道说,法克斯先生和特里昂先生是银绿伯爵和紫金伯爵的后代?”这一点,毋庸置疑。法克斯家族和特里昂家族被称为“银绿”与“紫金”,是由于族徽的缘故。法克斯家族族徽是以绿色阴林为底、两匹银马对立的纹章,而特里昂家族族徽则是以一朵紫金花为主题。   卡伦特、法克斯、特里昂是仅次于公爵一等的三大家族。   如石落水中惊起一片飞鸟,年轻人的显赫身世在朗伯恩的乡绅圈里炸开一场震撼。   从拉斯菲尔蒂的简易礼帽到波尔希思的普通西服,从费德里的扳指到邓普斯的怀表,莫名其妙地接受了一番盛情夸赞。拉斯菲尔蒂垂下眼眸,忽然很想笑。此情此景,处处相仿——无休止的称赞与被称赞,和所有逢场作戏的温文,都掩盖不了背地里的难懂心思。   都一样。哪怕这只是一座小村落。   ***   聊到话题聊尽,时间还是尚早,朗伯恩的乡绅们便提议去打猎。   “先生们,这个小村庄的猎物可能比不上您们领地里的珍稀,狩猎的装备也不那么齐全。尽管如此,我等仍想邀请您们一同狩猎,让我等领略难以媲及的境界。”   费德里笑道,抬起的手指上绿宝石璀璨夺目:“过奖了,我们也只是略知皮毛。打猎不过寻个乐子,什么技艺高招可谈不上。”   “可不是吗。”拉斯菲尔蒂不确定的目光扫过她三个年长于她的男性,“不过,我可以去吗?”   话音刚落,立刻引来一阵笑声。人们都没有想到这位妖冶的女主人竟也有着如此可爱的一面。   “卡伦特小姐如此期待,我们更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先生们,你们怎么说?”大家都附和着威廉先生的提议。   波尔希思无奈又宠溺地弹了弹拉斯菲尔蒂的额头:“每次都摆出楚楚可怜的表情,弄得别人都答应了,我还怎么说不?”   狩猎的着装不能太过鲜艳,应该选择较为暗淡的绿黄棕色作为“保护色”。在管家招待客人的时间里,年轻人换上了粗花呢的服装和高帮的狩猎鞋。斜握在手中的□□被擦得雪亮。   簇拥着,大队伍行进到北面的灌木林。砰砰的枪声和不绝的嬉笑声里,飞禽接连着落地,又被仆人抱到眼前。   贵族狩猎,浩大的声势与不凡的排场,注定着不会有多少收获。他们打猎,也并非真正为了打猎。所谓贵族,是衣食无忧的上位者,打猎,不过一种休闲。他们在意的,是这难得一聚。   当下,朗伯恩的绅士各显身手,枪声里,漫天禽鸟方阵东缺西少。反观拉斯菲尔蒂等人侧坐马背,举着□□却迟迟不安扳机,只是静观。   日升当空,时已正午。   乡绅们终是疲惫。那四人自树荫下缓缓而出,良马踱步,马上人滴汗未沾的脸庞,优雅,一如来时。   不论何时何地,贵族的仪表从不会有差池。   曼格菲斯花园为所有访客准备了午餐,食材是先前猎获的野味。   熟悉的味道,不熟悉的体验。本以为,贵族的午餐将是极尽华美,未料想,与平日无异。直到后来听宾利先生对伦敦城的介绍,才明白那是主人的用心。   世间食材不过了了几种,不一样的烹制方法造就了不同的味觉体验。说白了,贵族所食的珍贵只是一套礼节,而这套礼节恰恰是寻常人所不知。   他们给予乡绅足够的尊重。   真正的高贵从不是高人一等的优越,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平允。   ☆、Chapter.02【修】接风舞会   ***   沉昏落日,火卷残云遍染天际。   星辰未明,大地光笼胜似白昼。   从村西广场到村东礼堂,一路弧光灯点得通明。由于地方节省开支,这些新兴产品长年闲置全作摆设。若不是这几日里威廉爵士一心念着“别有心裁”,老约翰也不会记起这大城市传来的发明。   一切,都是为了曼格菲斯花园准备。   每年夏夜,人们也会隔三差五地相聚,开一场舞会、聊一些八卦。   这一次却不同。   光凭操办者是尼日斐花园的四位和威廉爵士这点,就足以看出。   鲜花,香槟,和故作矜持的扭捏高雅,不合于哈福德郡的寻常做派,却也学得心甘情愿。每个人都想展示最佳的仪态。   那些人予之以尊重,他们便还以优雅。   不知是谁轻喊“七点了”,乡绅纷纷摸出怀表核对。   门被推开。   晚风卷来的碎花香和着浓郁的古龙水,引来一室注目。   恰此时,表针走向七点,教堂打响钟声。   蓬松的裙摆,嫩黄的礼服,一绺发丝垂于了无饰品的颈肩,竟也成了点缀。橘红的唇膏平添妩媚,画重的眼线在拉斯菲尔蒂随意一瞥中泻下风情。身后是一色蓝,或浅或深的色泽衬出那些人不一的特质。   威廉爵士敲响酒杯,唤回人们沉醉的视线,为早已破功的假冒高雅画上尴尬的句号。   “今天,我们齐聚一堂,为伦敦远来的贵客献上夏日的祝福。不知在场的各位有多少像我一样,害怕自己的粗俗坏了贵客的雅兴,却仍自不量力的想要办一场不亚于伦敦社交的舞会。如果我们的自大使贵客不满,请千万指出。无论如何,我们都由衷感谢您们赏脸出席。”   掌声云起。威廉先生鞠躬致谢又向一旁的宾利先生递去感激的目光,感谢他把祝酒的机会让给自己。   纵然立于一隅,笑容轻浅,三男一女的光芒早已笼罩全场。   殿下对拉斯菲尔蒂说过,人分两种:发光体和受光体。生来发光的贵族无时无刻要保持形态,看似风光实则辛苦。   那时她尚不懂,一味反问,身为贵族已是高人一等,享受着常人没有的特权,哪来什么辛苦。那人却只是笑笑,不再言语。   直至如今,她终于站在他曾经站过的地方,像他一样接受着万众瞩目,方是感同身受。   ***   舞曲不绝于耳,脚步交叠一圈圈旋转,不停歇。身为主角的他们,必须是来者无拒。   犹记得儿时不知谁提起的玩笑,说那终日宴会的贵族,体力当是最好。当她对殿下提起,他却笑着纠正,不是体力好,是耐力好。   高跟鞋或皮鞋,远不及舒适,穿着跳舞,更是一种折磨。一场舞会下来,还端着楚楚仪态,试问耐力,还有谁能与之相较。   从所有邀舞人被答应后略显惊讶的神情里,不难猜出,平日尼日斐花园几位对待的态度。正是这点滴的差异,使得拉斯菲尔蒂等四人的地位又拔高了许多。毕竟,没有人喜欢被漠视。   这里的男女谈不上俊美,最多是清秀可爱。若要说印象最深,大概还是和波尔希思连跳两曲的小姑娘佩吉。   没有人猜得透波尔希思的心思,自那年之后,他变得愈发古怪。即便朝夕相处,拉斯菲尔蒂也不完全懂他。   说来也奇怪,这个不漂亮、甚至一脸雀斑的女孩竟得他注目。   或者说,他们的注目。   如果一定要找个词语来形容她,拉斯菲尔蒂会说,惊艳。   是的。惊艳。   无关乎美丽,在于神似。不及那人美艳,举手投足间恍惚却有那人的影子。然而最多也只是像。   心底的一角,波尔希思比谁都清楚,那个她回不来了。   其实他,比谁都清醒。   第一支舞是她求他,第二支舞是他请她。当第二支舞曲步入尾声,人们不禁好奇,会不会有第三支。   乐器止响,他松开她的手,金褐的眼眸在半弯的身子里抬起,浅浅含笑。   任谁在那样的凝视里都会不经意地沉沦,无可自持地想要接近,却又怕接近亵渎了那人的美。   佩吉转身害羞着跑开。直到那时,满场的羡慕与嫉妒,才渐渐消失。   他永远知道分寸。   ***   今夜的香槟,是伦敦过来的上品,对着灯光,微黄透白,晶莹流离。   波尔希思跳完最后一曲华尔兹,走向拉斯菲尔蒂等三人所在的小圆桌,举杯,一饮而尽。   “你是怎么了?香槟可不能这样喝。”拉斯菲尔蒂看着他,眼神里有着不容辩驳的质问。   香槟极淡,那样喝并不会醉人。只是,那不是一贯注重形象的,他的风格。   “整整跳了一场,口渴了。”他又轻而易举地灌下一杯香槟。   不是口渴,是心累。   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一样的眸色里映着同样的无奈。想说不敢说,甚至不敢看他。   怎么可能忘得了,那年今夜,那条小路,和不曾见得的决绝笑容。   那年今时,长夜将尽,那人长眠异乡。   那年那月,凄凄惶惶,照一水微澜,死寂重重。   终于,还是去了。   这些年里,波尔希思一改当日颓唐,流连于红尘游戏,纵情却不全身以付。他活得潇洒而滋润,再没提起过那人的点滴,如同忘了一般。   可他没有忘。谁都知道。   那些个对月无眠的夜晚,那束束堆满石墓的六月雪,都在讲着同一个故事。一个不愿想却忘不了的孤独落幕。   上苍给予他们地位,却从未说过,高贵与幸福,可以兼得。   ***   结束了宴会的教堂只剩下一室来不及散开的花酒香,唯有窗外所剩无几的弧光灯记得不久前的盛景。   香槟酒虽淡,可波尔希思到底是喝多了,跨上马车的脚步甚至是飘忽的。   多可笑。居然醉了。   平日千杯不倒、纵情宴会的多情贵族,今日却落魄的没了人样。   无酒亦醉。   真正醉的,是人心。   突然很想调侃他,而转念打量自己,这一车里谁不是心不在焉。   回到曼格菲斯,波尔希思把自己关到屋里,没有留下一句话。   一袭月光倾泻,映过透薄窗纱,勾勒精致容颜。完美的面庞里,一对褐眸悲伤得无可形容。   手指缓缓抵上敞开的衣襟,一道疤痕直跨过胸脯。受过如此重伤的人,大多活不长久,而他却活下来了,还活得很好。这不知,可算一种讽刺?   客厅里,拉斯菲尔蒂翻着书,却什么也看不进。干脆合上书籍,转向对座的同伴:“我本以为,一切会浑浑噩噩的过去。想着这样的小乡村该是最能静人心的……”   却没有料到,会遇上一个那么像她的女孩。   “你忘了,有我们的地方,从不会平静。”漫不经心地自我嘲讽,费德里忽而失了把玩扳指的雅兴。随手一扔,甚至不想看到。   就像死神一般,所到之处,必定悲伤蔓延。   她竟无言以对。   无论别人怎样说,要从过往的阴影里走出,抛下灰暗继续前行,对他们而言都是不可能。   阴影早与自身混为一谈,灰暗已成不可割舍。   他们就是阴影,他们就是灰暗。   过去,不是想不要就可以不要,想忘就可以忘。   ☆、Chapter.03【修】情窦初开   ***   舞会后的夜晚许多年轻的姑娘失眠了。   第二日的谈话里,很多人都提到,一躺下脑海里满满的都是某位先生的模样。他的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历历在目。   喜欢,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当这种奇妙的感觉成为女孩口中的谈资,旁人听来或许会以为她们花痴。   朗伯恩村里有一户班纳特人家,府上五位小姐,个个如花似玉。   能生出此般女儿的班纳特太太想必年轻时是个美人。班纳特夫妇的结合,据班纳特先生回忆,是因为夫人的美貌。   可女人不能光有容华。   如果说美貌是一段恋情里的必杀技,那头脑便是婚后生活的制胜牌。   班纳特太太素养学识的苍白,让班纳特先生开始后悔这一场婚姻。然而作为一名绅士,于情于理,不该让曾经深爱过的女人蒙受离婚之耻。   所以他选择了将就。   并非每一个人的爱情都可以不委曲求全。   眼下,佩吉?扎恩小姐和夏洛特?卢卡斯小姐匆匆用过早餐,赶来和班府姐妹一聚。   班纳特太太端着刚烘好的曲奇,还未进入客厅,便听到佩吉激动的声音:   “你们有没有注意看?他的眼睛——阳光乍暖的金褐色,却有一种深沉和忧郁。”   那个他必然是波尔希思。   “哦亲爱的佩吉,我想村里所有的姑娘,除了你可没有谁有足够的时间,去仔细观察那位先生的眼睛。我是说,天哪,他和你跳了两支舞。”班纳特太太怪叫着截断话头,盘里的曲奇碎屑随着她分贝的骤起骤减,无规律地跳着。   “得了吧妈妈,简英和宾利先生跳两支舞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伊丽莎白不无讽刺的调笑引来简英半警告的瞪视,打打闹闹间,俩人给母亲挪出座位。   “这不一样!”   哪里能一样。   卡伦特家族是历史颇悠久的贵族世家,其财力和声望不必说。若有幸作了卡伦特的儿媳,不消后半生,便是子孙万代也定衣食无忧,享尽荣华。   “妈妈,我可不认为卡伦特先生是来朗伯恩找妻子的。听宾利小姐说,在伦敦,追求他的小姐都已经数不胜数。”前几日因病住在尼日斐花园的简英,听主人家提起最多的正是“波尔希思”四字,也因此对那位先生有了初步了解。   “我说什么来着。跳完一场舞能记住所有女孩名字的男士,一定不是什么正经人。他要是不随便勾引,哪能有那么多女孩追求。”   “丽萃,刚刚你还说宾利小姐为人骄傲,她说的话太夸张、不能信。”夏洛特忍不住打趣好友。   “别这样,我只是想给佩吉提个醒。说起来,扎恩先生夫妇知道吗?”   “知道啊!妈妈还鼓励我。”谁都没料到佩吉惠这样说。   就连佩吉自己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发展。   ***   昨夜回家,扎恩太太取出早已备下的拉斐和蛋糕。那样大型的舞会,谁都不可能真正吃饱,除非你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   然而果腹用不着拉斐,那瓶至尊的葡萄酒是为了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准备。   扎恩先生为人简朴,从不在意这类纪念日。好在扎恩太太也是一个大气的人,跟着扎恩先生的这些年也习惯了。   不得不说,扎恩先生为人是极好的。一个连自己生日都可以不顾的人,却能够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他夫人在意的日子——她的生日、第一次见面的那天、结婚的那天……没有礼物,但不忘祝福。   所以扎恩夫人决定,让他也好好过一次纪念日。   和年轻时的扎恩夫人很像,佩吉是最喜欢这类活动。   那晚,直到爸爸惊讶地看着布置的一切,激动地拥妈妈入怀,她还是无动于衷地对着一盆假花出神。   直到妈妈再三再四地叫她,才换得她悠悠一句,“我也好想喝葡萄酒。”   传说,当午夜的钟声响起,青年男女喝下交杯的葡萄酒,便能相爱一世,永不分离。   那是朗伯恩人尽皆知的美好传言,据说这里的先祖曾是这样相爱。   惊喜很快被惊讶取代,父母面面相觑,一时失了主意。   父亲的授意下,母亲轻轻绕到女儿身边,抱着她,“佩吉,和妈妈说说,谁让你这样着迷?”她的语调,低柔得如在呓语。   “妈妈你说,他看不上我的吧?我一点都不好看,又没有什么知识,和伦敦那些自小接受精英教育的小姐相比,简直差远了。果然,不可能吧……”   佩吉没有回答,只是失落地感慨。   扎恩太太望向扎恩先生,他们都记得卡伦特先生和佩吉跳了两曲舞,她是唯一一个和他跳两支舞的人。   “佩吉宝贝你说,如果卡伦特先生对你没有好感,为什么和你跳两支舞,而不找其他更漂亮的女孩?如果他喜欢伦敦的女孩,为什么会跑到我们这边消暑?据我所知,卡伦特家族名下的避暑山庄难以数计,更是不乏伦敦近郊的高档地段。”   “那他……难道?”女孩望向母亲,一度失神的眼里重新染满光彩。   “妈妈也不知道。但妈妈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如果连尝试都不敢,就绝没有成功的可能。喜欢一个人,就大胆去追。或许成不了夫妇,但能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痕迹,未尝不好。”   她当初,就是那样追到扎恩先生。   夜深时畔,扎恩夫妇合卧大床。   扎恩先生终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鼓励她去追求?”   黑暗里,扎恩太太看不清先生的神情,“你一直说希望我们的女儿成为敢作敢当的人,现在她迈出了第一步,难道不好吗?”   “对方…… 是个贵族。”他避重就轻地没有回答,又或许在扎恩先生看来,重要的不是什么敢作敢当。   “贵族又怎样?贵族难道不能有爱情?”   他叹口气,再没说什么。   你不懂。   贵族二字本身,就是沉重的枷锁。   好比囹圄之中难见真情,枷锁之下也鲜有真爱。   ***   虽说是有爱必追,而追求也要行动,佩吉正愁如何行动。   女友们意见纷纭,最终还是带着佩吉去了一英里外的麦里吞。那边有一家服装店,女孩们常逛,老板娘是个不错的人。   一个下午的时间,女孩们跟老板娘学了许多时兴花样,佩吉甚至可以缝制一定简易帽子。   望着满桌的手工品,女孩们的兴致远高于来时,唯有佩吉独个闷闷不乐。   “佩吉,这些还不好吗?”夏洛特小姐感到费解。   “不,并不是这些东西不好。我只觉得……它们和他不搭。”   印象里的波尔希思是个发光体,只有本身出众的物品再配得上他。这满桌的工艺品虽也美观大方,只是庸庸相似,毫无特色。   他该是独特的。往人群里随便一站,都能辨别出的。   回家后,佩吉的心结还未解开。   爱一个人,就应该以最好去面对。   扎恩太太看出佩吉有心事,却未多言。在她的观念里,爱是两个人的事,好与不好应当由那两人自行判断。   所以当初,当家里人指责扎恩先生只是从伦敦逃走的落魄医生,劝她不要嫁给他时,她义无反顾地遵从了内心。   时间证明,她是对的。   经年后,他已是远近闻名的医师。而那些曾经指责过他的家人,莫不是对他刮目相看。   直到开饭,扎恩先生都未现身,佩吉后知后觉地向妈妈询问。   原来是邻郡有一个高危病患,当地医生束手无策,跑到村里将扎恩先生借走。扎恩先生找人送来口讯,许是三五天,许是一周后,他才会回来。   佩吉记得妈妈说过,爸爸在约克郡求学得成后去伦敦闯荡,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不适应那儿的生活,便四下游荡,直到遇见妈妈在朗伯恩定居,情况才有所改观。   那个时候,不论佩吉还是扎恩太太,都没有想过,有些人行走天涯不是不得志,而是想忘怀。   晚饭后,佩吉帮妈妈整理衣物,在爸爸的衣柜里,发现靠边一排精致方盒。   小时候,偶尔也上过礼仪课,大概依稀记得正装的配件里袖扣、领针和领带夹是装盒的。只是佩吉从未见爸爸用过那些。   一时好奇便都打开看了。   清一色的都是袖扣,或简洁或华丽,或暗沉或鲜艳,款式风格不一,都是两枚一对插入盒中。唯有最里面的那盒,只有落单的一个。而样式是无与伦比的好看。   扁圆面上碎钻点缀,满目银白里零星夹杂点滴翠绿。翠绿簇拥中,一株熊草横贯,两面银鳞对扣。   稍微见过一点世面的人都知,银鳞作为饰品是绝无仅有的珍贵。出现在这样一户普通人家里,不是偷窃,便是别有故事。   然而年幼的佩吉并不知道。   她只觉得好看,只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礼物。   偷偷得,她将那个袖扣连带锦盒揣入怀中,想着,只一件破旧的,应该不打紧。   ☆、Chapter.04【修】希泽殿下   ***   与朗伯恩接邻的伯莱明特郡,是维多利亚女王次子希泽殿下的封地。次子的地位一直是希泽的心病,这种状况即使在王兄茨威姆殿下逝世后的今天也没有改变。   但凡圈子里的人都知晓,希泽殿下讨厌伦敦,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离开封地一步。   距离哈福德郡麦里屯村十多公里开外,有一处叫布拉尼,隶属于伯莱明特郡,是希泽殿下的庄园所在地。   即便远离伦敦,希泽对朝中的情形还是略知一二。贵为王子王孙,若有心做一番事业,谁会缺一张情报网?   卡伦特、法克斯、特里昂三家,在朝中有如此地位,也不是没有道理。当所有贵族都削尖脑袋谋划着挤上一张胜利之船,独他们三家唯以女王为念,尽心尽忠,恪守本分。   由于女王的青睐,这三家的孩子,和王孙公主一起长大,彼此之间很是熟悉。大王孙修奈泽尔殿下优雅沉稳,二皇孙伊莱亚殿下崇武阴狠,孩子们与大王孙更亲近,似也是理所当然。   此时此刻,天已清明。   希泽府邸里的窗帘还重重遮合。尾指挑起一角,狭窄的缝隙里,希泽望见那骑惊尘白马归来。   ***   初阳透过阴翳,热气蒸腾,射入曼格菲斯花园里的,只有暖意。   刚是早餐时间。   暗红桌布上杯碟交叉,无花瓷杯里锡兰红茶飘香,氤氲的水汽湿润了正中的酒红封蜡。然而还是可以辨别,封蜡之中盾形的框架和其侧对立的雄狮与独角兽。   无需多言,身份已昭然若揭。那是皇家徽章才有的特色,集金狮与独角兽于一身。   “我们,带点什么礼物?”拉斯菲尔蒂抬眼看那天色,神情冷淡。   这时间收到的信函,该是多早寄出。   “我记得前些日子北方进贡了一座浮雕,在邓普斯那儿。”费德里从容戴上象征宗子的绿扳指,抬手端详,幽幽绿光照得他同为墨绿的眼,暗影浮动。   他说的是闻名北意的雪狼瓷雕。高挺的身子、直立的耳朵和微抬的尾部,无不在向世人宣告,它头狼的地位。最为夺目的,当是那一双蓝宝石嵌上的眼,流光溢彩,熠熠逼人。   然而修奈泽尔殿下却不喜欢,随手送给了邓普斯。   “他会喜欢的。”波尔希思收了信。   真正等到动身,已过了午间。   他们这样的人家,讲究无非矜持二字。   然而他是皇室贵胄,他们是一介臣子,规矩还在。   拉斯菲尔蒂不再穿她钟爱的骑装与长靴,换了一袭墨兰宽摆长裙,黑丝缀连,双环扣雪银链垂落颈项。男士们亦非寻常打扮,绸面礼服和暗哑铜扣,低调奢华。   黑顶马车悬上对立盾徽,载着四人奔赴拉格。   一路,侧目连连。   直到马蹄踏起的尘烟消散,仍能听得哈福德郡的窃窃惊羡。那时满村妇孺尚未明了,再怎样接近,他们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   他们到时,他却不得闲。   管家通报:“诸位稍待,殿下正与兰伯爵书房议事。”   没有随从,一方锦盒拉斯菲尔蒂提着,薄纱手套下细指微曲。一旁的男仆偷眼打量市井流言里最美的贵家风姿。她不经意回首,一双灰眸如含浅笑,低低道:“我们去后院转转,殿下得空,烦与他说声。”   说完便走了。没有什么贵家女子普遍的高傲,连语气都是如醉春风的三分温柔,可是她说了,你便无可拒绝。   少年时,曾随修奈泽尔殿下来这公爵府邸。后院的一座木桥,一池清水,和十里不败红莲,是拉斯菲尔蒂的最爱。   经年后,院落景致不变,红莲盛开如旧。   隐隐一声嘶鸣,抬眼,未拴缚的白马奔腾而来,惊起一地碎叶,鬃毛柔顺迎风而舞,远远看去,似是鹅雪倾泻。   “这么多年了。”邓普斯脚尖一转,堪堪向白马走去,“殿下还是这样放纵它。”   “可它终究还是老了,就像很少有人再那样叫我一般。”   邓普斯的手才刚举起,甚至没来得及落下,背后清清冷冷的,响起那人略带哀忧的嗓音。一愣,然后浅笑,邓普斯回身半弯腰。   “殿下。”自从封得伯莱明特的土地,便很少有人唤希泽为殿下。只有他们,改不了旧习。   希泽临桥而立,远望的眼神有些不以为意,“只是一个名号,偏偏你们固执。”像是看开又像是看不开。也罢,大家都是念旧人。   “可不是,那年那朵红莲凋谢,拉斯伤心得就差把我宰了。”背对着希泽,波尔希思看鲤鱼跃起,撼动的波纹摇曳了红莲。   “竟记得些糗事。殿下一箭穿透的红莲谢在你手里,你说,我还能想到什么?”   那年,希泽府里的红莲迷住了拉斯菲尔蒂,仍谁叫唤都不理睬,连修奈泽尔都奈她不得。希泽的箭法朝中闻名,一箭离弦,贴着她发丝擦过,刺穿面前红莲。   他捧着那朵带箭的红莲送到她面前,心下忐忑。这位久经风霜的殿下,竟是最怕女孩的哭闹。他以为她会恼他坏了那朵莲花,哪料她却拽着他衣袖,求他教她箭法。   她从来是特别的。   ***   “茨威姆走后,无人再有这份闲情。”希泽凝视着自己的手,繁复的掌纹里,茧子已淡去。许是太久不拿弓箭了,“你们都长大了,便是避暑,这拉格山庄也住不得。”   权臣之子,当朝王子,流于市井,不知又是怎样一段蜚语。   人言可畏。   “偏偏你我又都记得当年闲射的快活。”放眼远眺,当年善射的他甘愿委身此地,不是没有缘由。而这些,都无所谓了。   “难得一见,也难得快活一遭。”希泽抬手,伏在灌木阴影里的下人端上保养完好的弓箭。   一切连贯得让人以为早有预谋。   “可是仅我独射,未免无趣。不如来一场较量。”希泽指着白马头颅,下人刚放上的莲花,“大家都是念旧的人,射这红莲最好。”   “有趣。既然是红莲,必须从拉斯开始。”费德里拿过锦盒,半推着拉斯菲尔蒂上前。她也不推脱,落落挽弓,弦绷箭出,划碎莲花一朵。   近在咫尺的危机,换得只是那马闲闲顿足。   果真一匹好马。   “殿下是主,我们是客。您这主人,说什么也得多射几回。”   希泽挪步拉斯菲尔蒂方才的站位,闭起半边的眼,双手虚持弓身,并不急于满拉,左右微移,取到一合适角度,猛得用力。   箭折,嘶鸣。   没有预期里的红花飞泻,只见血珠自白马眼角滚落,几声哀鸣里,空蹬的腿肚无声垂地。   箭落,马死。   他道:“分心了。”不无感伤。   邓普斯拦下马童,亲自阖上白马的眼,轻缓而庄重,“何事扰了殿下的心?”   希泽侧过身,身后阳光涓涓,池水泛泛,红莲正艳,两侧锦鲤游戏,不解死伤之悲。“我待松弓,听见鲤鱼跃飞打翻了红莲,便射偏了。”   来客归去。   空荡后院里,管家最终看着白马尸首被抬往远方掩埋,空余希泽一人负手而立,低头,与脚边微启锦盒里的苍狼对视。   良久,只听他说:   “可惜,一匹好马。”   ☆、Chapter.05(1)【修】熊草银鳞   ***   六月将终,七月渐近的日子,成为人们心中的诟病,大抵始于八年前。   那场战争改变了很多。   即便是八年后的今天,炊烟渐远了硝烟,它在人心种下的阴霾,并未完全消散。   这几周里,人心惶惶。   惶惶人心,在那一夜得到应验——   久离朝堂的希泽殿下一纸密函百里加急,悄入伦敦城,直达女王寝宫。女王震怒,檄文直传皇储修奈泽尔殿下,命帅英灵、英耀两大兵团,诛拿哥伦齐公爵、三王子梅里尔殿下及逆反同谋。风声走漏,梅里尔拥兵围城,死守抗拒,修奈泽尔帅兵攻破,前后不足五日。   梅里尔枭首,首级悬城三日,其宗族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伦敦。同党七公主赛丽夺公主封号、家谱除名,永世不得入伦敦。哥伦齐郡一分为二,封希泽伦齐尔伯爵、修奈泽尔梅菲瑟特伯爵。   朝堂上的风云变迁总是那么突然,似是毫无征兆,又似早有预谋。   血雨腥风之后,几家欢喜,几家愁。   拉克庄园里,希泽慵懒起身,只披一件睡袍。手里把玩着的雪狼浮雕,有着一双与他神似的蓝眼睛。   皇室的子嗣,个个一双蓝眼睛,只那偏差的色泽,成就了不一的风韵。   他缓缓笑起,极轻的声音里竟有着几分狂妄。不同于一贯,避世的姿态。   你送我苍狼一匹,我便还你傲笑盛景。   ***   伦敦的风云再是诡谲,也吹不到这偏远的小村落。   无声硝烟里,哈福德郡依然炊烟弥漫。只是曼格菲斯花园前往来的马匹稍多于平常。   卢卡斯府上要开茶会,摘花、缝衣、打扮,是这几天里女孩们唯一的大事。   曼格菲斯花园的桌上,尤叠放着不少遍插黑羽的信。用不了多久,那些信便会化作烈火下的灰烬,埋入土壤,一连其间无数玲珑心思。   门开门关,拉斯菲尔蒂率先走出,一袭棉麻白裙映着一双灰色的眼,犹如世间最纯洁的女子。   然而我们都知道,很多事情,并不如它看起来那般。   马车载着一厢贵胄往麦里吞去,身后是看不到尽头的大宅邸,和猜不透的隐秘。   马蹄轻踏,只见树影斑驳了光影,再无其他。   来的路上听说,班纳特先生的表侄、某教区的牧师柯林斯先生远来探亲,会一同出席茶会。   此刻,坐在卢府里不起眼的角落,依然躲不过牧师的魔音贯耳。正琢磨着如何消磨时光,却见一粉红身影,寻寻觅觅、遮遮掩掩找来。   相视而笑,拉斯菲尔蒂、费德里和邓普斯三人一眼便认出了佩吉?扎恩小姐。借故转身,状似不经意,实则有意地远离波尔希思三五步。   波尔希思自然也认出了,见着好友的故弄玄虚,虽无奈,倒也不甚介意。理理额前碎发,他垂眸,正对上局促的女孩。   灿烂一笑。   本手足无措的佩吉呆楞在了原地。   “是扎恩小姐吧?一周不见,过得还好?”终是波尔希思开口,低迷的嗓音似无骨春风淡淡吹拂。只是他说了,你便再走不得神。   “我……嗯…很好。”佩吉偷偷瞥了波尔希思一眼,发现他正看她,又含羞地别过眼,“这个……给你……”一方墨蓝近黑的绸盒被她笔直举在身前,饶这丝绸已略显陈旧暗哑了光色,丝毫不影响流露的贵气。   波尔希思看得出,这并不普通。而按照礼节,他还是先拿过。来不及推脱,女孩已逃开,准备好的华丽说辞噎在咽喉,进退不是。   “这是……?”费德里夺过绸盒急于打开,入目光晕熠熠,不亚于他扳指的闪烁。   眼神微变。   横飞的熊草,结合对扣的银鳞,似曾相识的记忆,让人莫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好像哪里看到过。”拉斯菲尔蒂探手轻拨圆面,真实的触感让她为自己一瞬涌起的“假冒”之念,感到可笑。   “这东西镶着银鳞,她哪里弄来?”邓普斯挑眉。   “还回去让人瞅见,有得叫她麻烦。我暂且收着。”   ***   绸盒最终由拉斯菲尔蒂的手包暂时保管。   饶是他们无意与牧师结识,柯林斯先生对他们的鼎鼎大名却是向往不已。   威廉?卢卡斯爵士和班纳特先生引着柯林斯往角落来,身后跟着他的五位表妹,和缩头缩脑的班纳特太太。   男士们颇有默契地后退小步,不着痕迹地将距离微妙变化。   人们总会下意识地与离他们最近的那位交谈。   而女士永远比男士更善于应对麻烦。   “卡伦特小姐、卡伦特先生以及法克斯先生和特里昂先生,请允许我介绍,肯特郡汉斯福村的牧师,威廉?柯林斯先生。”   四人微微颔首,“贵安,柯林斯先生。”   相较之下,柯林斯的问候显得有些夸张,他的背几乎弯成九十度,“幸会幸会,久仰大名。托表舅班纳特先生,哦,还有五位表妹的福,今日得以面前,实在是鄙人荣幸。”   “先生谬赞了。”只有拉斯菲尔蒂自己知道,是用了多大的修养才克制住转身走人的念头。   “不不,完全没有。别人都说贵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我相信是他们没有深入接触的缘故。而我有幸蒙故刘威斯?德?包尔爵士孀妻伽苔琳?德?包尔夫人提拔,恭侍夫人左右,得以领略夫人一派谦和作风,使我更加坚信,世家贵族的德行已到了我们无法想象的境界。”   “哪里哪里。能得柯林斯先生这样的人才,我想也是德?包尔夫人的人生一喜。”她刻意加重“人才”二字,换得身后男士了然一笑。   “与夫人攀谈,每次都受益匪浅。”柯林斯微躬身,以表敬意,“贵族的见识永远叫我惊叹。想来卡伦特小姐一定有听说伦敦近来的变故。一路西来,一直听人传言,三殿下为人骄纵又不失几分才华,以为二殿下懦弱、亲王年幼,所以才做了这等事。不知可否属实?”   拉斯菲尔蒂稍抬起眼睑,灰眸里一色精光滑过,快到来不及捕捉。这是今天她第一次正眼看他。按照礼节,庶民不得直视贵族,所以她一点也不担心他会发现她的漫不经心。   “是否属实,我不知。朝堂上的事,没有授意,从不敢妄自猜测。我只知,这世间再无三殿下。”声音很轻,甚至没有加重语气,只一贯浅淡的口吻微多了些许认真,听得旁人侧目,柯林斯不由怔住。她从不是简单的人,她若想你听话,便不容置疑。   威廉爵士眼见着气氛不对,忙笑着转移了话题。班纳特先生更是不由分说地将柯林斯带离。   ***   空喝茶甚是无趣,好茶也须好曲相伴。   自夏洛特小姐打头,而今已弹了三五支曲。当玛丽?班纳特小姐从钢琴座上走下,下一位小姐还来不及上前,柯林斯牧师忙致意:“若我有幸有歌唱天赋,一定非常乐意为大家高歌一曲。是的……”   他的真情表白在站起的身子和挪向钢琴的脚步里,逐渐展开,“我认为音乐是很纯正的娱乐,对神职人员再合适不过……”   宾利小姐很想去弹琴,可已经弹过了。她向姐姐使眼色,赫斯托太太颇为尴尬地与拉斯菲尔蒂耳语,恳请她救场。钢琴离拉斯菲尔蒂只有三五步。   拉斯菲尔蒂无法拒绝。她弹了一曲《致爱丽斯》,明快的节奏、渐变的音程在她手下一气呵成。   柯林斯先生关于音乐的感言难以继续。本该收场的闹剧,却在拉斯菲尔蒂起身前夕再入□□。   “拉斯菲尔蒂小姐,说真的,我曾想过私下拜访时再与您说一番肺腑之言。可转念一想,如您这般天生高贵的小姐,需要的便是这样的场合。”柯林斯身子前倾,丰富的表情映在拉斯菲尔蒂的一目灰瞳里,只是猥琐。   “敬爱的小姐,请你务必相信,我对您的爱慕之情远不止于我们相识的这短短几十分钟。我知道,小姐受到的邀请难以数计,优秀于我的必大有人在。”他讲得慷慨激昂,丝毫未留意拉斯菲尔蒂上扬的眼角,和淡淡戏谑。   “可我始终坚信,作为一名牧师,是我的优势。与牧师结合,作为最接近上帝的存在,成为人群的表率,是每个教民的荣欣,更是如您一般的小姐当处的位置。”   拉斯菲尔蒂单手撑住脸颊,“先生,我很抱歉打断你。对于你一番诚挚的求婚,我感激不尽。然而我自算福分浅薄,应不起你的婚事。”灰眸流转,恣肆风韵里,嘲弄尽显。她若是再不打断他,天知道他还能说多久。   “小姐我懂得。”他竟笑了,“年轻的姑娘遇到第一次求婚,大多是羞涩拒绝的。或许您会顾虑,我们两家地位悬殊,您嫁与我会受家里人的责备,这您尽可放心,我……”   他突然截住话头,只因她宽宽站起,落下的裙摆和微扬的头颅自是一段难攀风华。   她缓缓道:“门第不是问题,修养决定了你我之间的距离。”笑容冷淡。   拉斯菲尔蒂已走开,柯林斯先生尚不知放弃地追逐着、喋喋不休。她回首,灰眸里是昂扬的睥睨,   “你怎知,我是第一次被人求婚?”   ☆、Chapter.05(2)【修】熊草银鳞   ***   拉斯菲尔蒂离场后,为人津津乐道。   被爱伤透心的柯林斯先生,缩在角落里暗自伤神,却得不到一句安慰。   就是宾利姐妹也忍不住细数和拉斯菲尔蒂亲近的男士,猜测着某位名流可是否与她有一段故事?   班府的小姐聚在一起,又喜又恼。   简英和伊丽莎白姐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拉住正巧经过的佩吉。   哪知佩吉只失神地反复念叨,凑上去才听清,原来是在重复那句“门第不是问题,修养决定了你我之间的距离”。   她问伊丽莎白,“姐姐,你有没有什么书可以借我看?”似把戏言当作认真。   劝走了佩吉,伊丽莎白反问简英,我讲得可对?   不错。   他们从未想要融入。大家本是两世界的人。   ***   归程的马车里,男士们也难得八卦拉斯菲尔蒂一回,谁都好奇她口中的求婚。   “拉斯你看,伊森男爵等等与你都不错,可要说求婚,我实在想不出有哪个。”费德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扳指,墨绿的眼睛牢牢盯着拉斯菲尔蒂,生怕错过丁点细节。   说到底,大家都是逢场作戏,你侬我侬的戏码与谁都可以上演。不过一场游戏,何必太过介怀。然而,求婚这样的话却胡来不得。再是风流,也不敢拿婚姻作了玩笑。   她的眼神在听到“求婚”那样的字眼时,还是不可抑制地暗了暗,“你真的相信?”她这样说了,他们便不再问了。   然而事实是有的。   在异国他乡,仅他和她二人的那段行程里的某个夜晚,他当着一群外国人单膝下跪,用他们听不懂的话语对她说,嫁给我可好。   尽管知道那是为入乡随俗而演的一场戏,可她的心,还是在看到他认真到纯稚的眼神时,无可抑制地,沉沦。   如果那是真的,多好。   ***   回到曼格菲斯庄园,走入客厅,恍惚能听到管家巴茨与人交谈。   面面相觑,每个人都像猜到了几分,又觉得自己的念头荒唐可笑。   “你们可算回来了。”   有些陌生了的温文嗓音隔着偌大门厅传来,这时才留意到,空气中隐隐夹杂的玫瑰花香。   淡淡一句,竟叫那些见惯世面的人,止住脚步。   真的是他。   许久不见人影,等不及的那人从厅里探出头,微卷的头发说长不长,有着一色几近透白的浅金。放下的刘海正扫过眉梢,一对剑眉英气不减。最好看的还是那双通透的蓝眼睛,像是冬日融雪的威尔士湖,沉静内敛。   皇室的子嗣都有一双蓝眼睛,略微偏差的色泽,成就了不一的风韵。   “一个个都怎么了。我是鬼不成?”   他若是鬼,天下无神。   “殿……下……,你怎么在这儿……”那声殿下,拉斯菲尔蒂唤得极不确定,她甚至不清楚此时此刻该如何称呼他。   前些日子的信函早已化成地下灰烬,内容大家都记得分明。便是记得分明才更加奇怪,修奈泽尔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儿。   他们想商榷,可是在那人面前,又如何敢。   “我啊……”尾音上挑,修奈泽尔侧转身,看着四人故作淡定又来不及掩饰的疑问,浅浅染上笑意,“想你们,便来了。”   ***   巴茨沏上茶,便走了。   花香氤氲着湿气,钻入鼻翼,芬芳却不醇厚,并非红茶之味。拉斯菲尔蒂低头,白瓷杯里果然是玫瑰花茶。   只是……   不知怎的,有些反胃。   拉斯菲尔蒂的皱眉,修奈泽尔看在眼里,扶额故作伤心,“拉斯这是在嫌弃我的玫瑰花茶吗?我可是特地从哥伦齐带来。”   战场之花成了他酿茶原料,究竟是轻而易举,还是心性太高。   波尔希思忍不住笑出声,“殿下不知,她在方才的茶会被人求婚,一杯玫瑰花茶还来不及喝完。”   “哦?”修奈泽尔颇有兴致地回首,她却抬头远望,不看他。   “我在印莫有一处房产,禀告女王在此避暑。想到你们就在邻近,而我一人居住未免无聊,便偷跑过来。宅邸有恩迪爷爷照看。”   信函里的确提到过殿下不回诺兰。那时候他们还在计较的殿下会否不安分,而今成了现实。   “就算是便装出行,也不可大意。殿下,毕竟现在……”邓普斯暗暗考量的风险种种,在修奈泽尔一声爽朗笑容里化作乌有,“这诺兰行宫虽不为我所有,也不是他伊莱亚能掌控。”   到底是要有多大的能耐和多少的准备,才能自信说出这句话。   “殿下,有一样东西还需你过目。”波尔希思指了指手包,拉斯菲尔蒂取出绸盒。墨蓝的绸缎衬着银白袖扣,盘面一点熊草,最是夺目。   修奈泽尔看了它两眼。第一眼是远远观望,第二眼却捧到了手心里。   “哪里弄来的?”   “当地姑娘送给波尔的。”费德里一目微眯起的墨绿,不知打着什么主意,“莫非大有来头?”   “熊草,是五公主的生辰花。”修奈泽尔不打算隐瞒,就是他不说,他们也有能力打探到水落石出。   世间以熊草为生辰花的,远不止五公主。而以对扣银鳞的熊草作为装饰标志的,除五公主外,尚不知第二人。   自古象征权贵的银鳞纹饰,使用权限有着明确界定。每年获批之人,屈指可数。   到底是小女孩不懂事,偷偷拿出来送人。   ***   纵然表现得再平静,也否认不了内心汹涌的思绪。   一处偏僻的村落和一座不起眼的房屋,是这些年这一圈里的平衡点。   而修奈泽尔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平衡。   究竟为什么要来,是困扰着每一个人的问题。不会有谁傻到相信他关于无趣的话题。当然也不是怀疑。这座房子里没有谁是怀疑修奈泽尔的。或者说他们因他而在此,也不为过。   只是人总会好奇,好奇从未曾看透的事,从未曾看透的人。   拉斯菲尔蒂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到他,在八年前的夏天,那片嘈杂的海域。19岁的他站在粗砺的山丘之上,整个人披着光,像是下凡的神使。   可她很清楚,他不是神。当年她对他的感觉远比现在复杂。然而她还是下意识地把“高贵”二字与他相连。他那种人似乎生来就是被敬仰的。不论对于同伴,还是敌人。   也许是最初便带着敬仰的目光去看他,不明不白地在彼此间划了一道鸿沟,所以从来没有看透过他。   无论是拉斯菲尔蒂,还是波尔希思,抑或费德里和邓普斯。大家始终都在揣测他真实的模样,也始终没有突破。   拉斯菲尔蒂站在房间外的露台上,仰望满天星辰,了无睡意。   身后有门开的声音,她以为是费德里在嬉闹。   “每天都玩这招,我可不……”拉斯菲尔蒂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自己的玩笑呛到。回过头看到修奈泽尔,最后那个“怕”字卡在喉咙口,竟是再发不出。   “原来你们过得很滋润。”他的声音平稳一如即往,仿佛没有什么能将他撼动,“所以不希望我突然打搅,可以理解。”   “殿下……我……”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解释什么。   “我懂。因为不适应。突然被赶到陌生的环境,刚要适应,原来的生活又来打扰。调整的节奏太过频繁,导致难以安定。”她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身边,他却未看她,“这种感觉你们太熟悉,因为太熟悉所以害怕。就像八年前。”   她缓缓笑了,无奈又放松。他从来都是看得最透。   修奈泽尔半趴在栏杆上,正好与她等高。他们并肩看着星辰。   良久。   “刚刚波尔问我,这些年里都有谁向你求婚。”修奈泽尔偏过头,看见那双猝不及防的灰眼睛里映着自己,“拉斯,你能记得,我很开心。我想那位牧师永远不会明白,配得上你的求婚未必盛大而华丽,但它一定是有着无可比拟的气场,优雅、高贵。”   如你,如我。   拉斯菲尔蒂的思绪顺着修奈泽尔的话语,回到了那年那夜、那场异国他乡的美梦。“我一直都记得。”   他淡淡笑了,起身浅浅亲吻她额头。“拉斯,你穿冰蓝很好看。生日舞会送你的长裙,你没带。我让人拿来了。明天就穿那件吧。”   “明天?”   “对。明天的宴会,五姑母主办。去问问吧,袖扣里的故事。你和我。”   只有,你和我。   ☆、Chapter.06(1)【修】彼时今年   ***   风光和煦,天街微有雨飘落。   午会的缘故,用过早餐后不久,修奈泽尔便带着拉斯菲尔蒂出发。   皇族子嗣的聚会,尤爱安排在午间,吃一顿不怎么繁复的午餐,喝一杯淡酒,跳几支舞,在他们心中聊胜于精心布置的晚宴。   大家都是过惯繁文缛节的生活,难得聚首,谁都不想再讲究。入夜的时间对于每个人来说又是神秘的赏赐,他们最爱便是于这朦胧夜色中行朦胧之事。   马车爬上山坡,看见坡顶的希泽跨着一匹黑马,毛色透亮如裹漆,一双眼睛藏在长而密的毛里,眼神锃亮犀利。他拉紧缰绳的那瞬,它蹬腿嘶鸣,声音浑厚威武。   这断是一匹好马,绕及不过原先那匹一半。   人人都知希泽最爱那匹凯厄司进贡的白马。那是八年前与凯厄司进行国事交涉的伊莱亚殿下,费了好大劲才为他要到凯恩司绝产——名马踏雪。希泽未负伊莱亚一片真情。八年里马厩的草料一遍遍地换,本土好马再未有过离开的机会。   眼尖的人识得,黑马乌骓是故王储茨威姆殿下送给希泽的生辰贺礼。   “公爵大人,您怎么换了坐骑?”   “夏日对于踏雪是特殊的开始。”希泽偏头,望见下车的修奈泽尔,“老马不适应新气象,病逝了。”   被加重的“老马”二字传入修奈泽尔耳中,他视线微移,正对上希泽含笑的目光。   “今年夏天特别热,对于习惯凯厄司气候的踏雪,倒真是可惜了。不过公爵大人,这匹乌骓莫非是?”   “不错,当年王兄赠我的。这些年里被外来名马占据了视线,反倒冷落王兄的一片真心,实在是过意不去。”   修奈泽尔几不可见地弯弯唇角,带着拉斯菲尔蒂从希泽面前擦过,再不看他一眼。   他便是借着那匹亲手杀死的、伊莱亚相赠的白马,和修奈泽尔之父茨威姆相送的黑马,划清利益纠葛,表明归心。   朝堂之中,何来中立。要求自保,只能顺了一方。   ***   出席午宴的都是世家贵胄,这种排场,这种人家最难安排座次。   索性布下小圆桌,摆上自助餐,随宾客喜好,自由交流。你是我的伙伴,他也是。无有孰轻孰重,孰尊孰贵,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希泽婉拒一众幕僚的邀请,拿着一盘菜一杯酒,找到修奈泽尔。   修奈泽尔余光看得分明,拉斯菲尔蒂亦是。无需任何授意,她凑得他很近,远远看来像是耳话情语的恋人。   希泽有些尴尬地低咳,又不得不承认他们真的很般配。   二人默契回头,一个颔首,一个弯腰,了无分开之意。他便是硬着头皮和他们交谈,眼神不知该安向何处。   半晌过后,又来了一个人。   修奈泽尔和拉斯菲尔蒂都不认识,反给了几分面子。   “亲王殿下,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兰伯爵。”   “兰伯爵”三字一出,那人的身份,彼此之间的关系,以及这场谈话的目的,都了然许多。   修奈泽尔客气地寒暄,与兰伯爵谈天说地,迟迟不提所谓正事。   希泽沉吟一番,带着有些求助的目光看拉斯菲尔蒂。她抿嘴笑道:“殿下,我拜访公爵大人的那天,兰伯爵也在。听说是公爵大人的常客。”   “这下连我都有几分羡慕了。叔父的拉格庄园,没事都不敢去坐,怕碰坏了哪朵花哪个古玩被他赶出来。兰伯爵有幸经常受邀,想必与叔父颇有几分共识。”   “殿下说笑了,您要是来,我岂有不欢迎的道理?高兴都来不及。至于兰伯爵,久仰您大名,一直期盼面见,一直没有机会。”   因为一直不为修奈泽尔做事,所以一直没有面见修奈泽尔的理由。   “兰伯爵一表人才,得以结识,也是我的荣幸。这些日子多赖伯爵陪伴叔父左右,而今看得叔父重新振作,我也不用终日担忧。”   最主要的是伯爵往返伦敦与哈福德之间,不露行踪,办得妥帖。   “殿下谬赞了。”兰伯爵话极少,行事作风有少说多做的味道。尽管多年远离朝堂,看来希泽选人的眼光并没有变差。   “殿下一直是宽厚的人。虽受王兄之托照顾殿下,可这些年来我受殿下的担待远超过我为殿下做的,甚是惭愧。”   好在还有补救的机会。   “叔父是长辈,小辈照拂长辈是应该,哪有长辈照拂小辈的道理。”   我照拂你是应该,而你可曾给我照拂你的理由?   “殿下莫说了,我都无地自容。”希泽退开一步,躬身,“容我和兰伯爵先走一步,二位慢用。”   言此即彼,他们最爱的手段。   任你私下风起云涌、厮杀响彻,表面上的你我依然是最亲的挚友。   他们这样的人,讲究的便是一套假意。许多人看不惯,因而无法在他们的世界里存活。   ***   五公主瑟曼萨生性清冷,像极了她的父亲——安德烈亲王。自独子格里尔殿下逝世后,她的这一秉性愈发凸显,深居简出的生活和希泽的逍遥有那么几分相像。   格里尔死去的那年,朝野间一度出现过质疑他出生的声音,但是很快匿迹。没有人知道女王和王储动用了什么手段,却是看见最为嚣张的几个大臣成了最安分的人。   修奈泽尔和拉斯菲尔蒂找到瑟曼萨殿下的时候,她一如既往地谢绝了所有人的陪伴,托着菜肴遥看着风景。而另一边,她的丈夫芬利伯爵左右招呼,忙得不可开交。   拉斯菲尔蒂与瑟曼萨有几面之缘,瑟曼萨还记得她,这或许要归功于她的父亲文森特。   修奈泽尔稍抬起衣袖,那枚对扣银鳞的袖扣便显露在瑟曼萨的面前。   是拉斯菲尔蒂让他戴在身上的,她说这样的场合人们巴不得挖出一点八卦,拿着偌大一个绸盒和公主悄悄谈话,是再引人注目不过。   “你在,哪里找到的?”瑟曼萨完全僵掉的脸色,足以说明这个袖扣正出自她闺房。   “一户普通的村野人家。”   很普通的人家,听在她的耳里绝无普通。“那户人家的先生,可是有着一双蓝眼晴,浑身一股不逊于你我的贵气?”   修奈泽尔从未见过扎恩先生,视线焦点移向拉斯菲尔蒂。“是的,完全不像村落里的人。”   瑟曼萨抬眼瞥过忙于应酬的芬利伯爵,长长叹息。收回视线的同时,邀请修奈泽尔和拉斯菲尔蒂去后院散步。   “我不知道他现在管自己叫什么。他的名字是布鲁特。”瑟曼萨推开后院门,眼前,乃至视野所及处,铺天盖地的都是如雪一般的熊草。   “熊草是我的生辰花,他说最爱便是熊草,我怎么可能信。”   认识布鲁特的时候,瑟曼萨正受抑郁症困扰。最要好的长姐远嫁到北意,最疼爱的小妹才因风寒而死,自己的孩子接连着夭折,丈夫却在外面忙国事。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得素来清冷的王女感到孤独,在孤独中接近崩溃。   那时的布鲁特从德国游学归来,掌握着萌芽的心理学,使他成为皇家医师里的新秀。也因为这个特长,被指派去照料第五王女。   “后来才知道他是认真的。也许是受德国的影响,他认真到近乎刻板,完全是不解风情的人。”   布鲁特并没有瑟曼萨所想的亲近意图,他只是单纯地把她看作归国后的第一例病患,身份有点特殊。   “他的母亲在家里种了很多熊草,小时候,一遍遍地给他讲,熊草在烈火中涅槃的故事。这大概对他有很大的影响。所以那个时候,连我都放弃了自己,他还执着地要把我医好。”   他做到了。甚至让这位冷情的王女迷上了自己。   “我对他说喜欢的时候,他惊愣的像个稻草人。后来,他尝试用心理学的那套给我解释。怎么可能解释的清楚,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   解释到最后,布鲁特没能说服王女,却把自己给搭进了。   “安德烈出海办事,遇上飓风,我担心得要死。正好布鲁特来看我,我便硬拉着他陪我喝酒。30多年前的拉斐。他醉了,我也醉了。”   然后一切顺理成章,瑟曼萨发现自己怀孕。   她告诉了伯爵、告诉了女王,他们想到她的孤独,甚至鼓励她把孩子留下。女王找了最可靠的医师为她料理,依她的要求没有动布鲁特。   尽管千方百计地隐瞒,可他还是知道了。淋着夏天倾泻的雨,他冲到她府上,问她是不是他害得她怀孕。   “你们没看见他当时的模样,叫我怎么再隐瞒。得到我肯定的他,说什么都要到女王面前谢罪,然后离开伦敦。最后是我以死相逼,才换得他留到孩子出生。”   她爱的人,并非不爱她,只是他们相逢在了错误的时间。   “我本以为孩子能让他回心转意,派去贺喜的下人只带回了他的一纸别书。他走得那样干脆,那样决绝。”   她是公主,她的名誉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他不允许自己的存在抹黑了她的光辉。   “唯一令我欣慰的是,他总算没把这枚袖扣还我。互表心意的那夜,我把这个送给了他。其实本来是枚戒指,我怕他嫌显眼,让人改做成了袖扣。”   定情的信物还在,可是孩子直至离世都未能见上父亲一面。   “宴会结束后,能不能麻烦你们稍作停留?我想告诉芬利,我找到他了。”   时隔多年,几经绝望,我还是,找到你了。   ☆、Chapter.06(2)【修】彼时今年   ***   修奈泽尔和拉斯菲尔蒂回到曼格菲斯的时候,客人才离开不久。   “可算是回来了。”天色未冥,费德里已是举着长颈酒壶,一杯杯为自己斟酒,“那个女孩佩吉,刚哭哭啼啼地来过。”   波尔希思本在楼下看书,听说佩吉造访竟是夹着书逃跑了。留下费德里和邓普斯两个,哭笑不得。出乎意外的是,再见时佩吉一改往日的雀跃,耷拉着一张脸,脸上还有泪痕。   “她说爸爸回家发现袖扣不见,大为光火。一脸冷峻的,完全不像是平时熟悉的那个人。”邓普斯拿声拿调地学着小女孩半带哭腔的语气。   那时的佩吉无疑把他们吓到了,就是波尔希思都悄悄探出头,观察着楼下的一言一动。谁都没想过也没想到,一个袖扣会引起轩然大波。   拉斯菲尔蒂望向修奈泽尔,他正也在看她。彼此的眼里,都有一些震惊,一些了然。然后突然开始相信,世间关于初恋的种种传言。   你我未必能够相伴永生,但你之于我的记忆感觉,是纵使时光流逝、身边人遍遍轮换,都难以取代的独有。   “最后还是波尔出面,把她劝回家了。东西在你们手里,我们就算想换也没法还。”邓普斯弯腰去看修奈泽尔的袖口,不看还好,“殿下……那袖扣呢?”   “明早,会还给她的。”   佩吉是真的吓怕了,连家都不敢回。她不知道要怎样面对震怒的父亲。   在班府借住了一宿,关乎袖扣的故事已传遍了所有班家小姐。   虽也觉得扎恩先生反常,可这种反常最终被归结为操劳过度引起的不适。伊丽莎白思来想去,始终认为最大的过错在于波尔希思。   “扎恩先生发怒,因为那个袖扣很珍贵。佩吉不一定看得出来,可是像波尔希思先生那种从小在那个圈子里成长的人,还能看不出来吗?”   作为朋友,伊丽莎白一直是很仗义的人。越想越怒,甚至拉着佩吉要去打抱不平。姐姐简英没有她的骨气,加之伊丽莎白向来很听她的话,一时也劝住了。   佩吉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夜,浑浑噩噩地起床、用早餐。浑浑噩噩的状态直到腓力普太太惊叫着闯入班府,说是看见一辆精致马车驶入曼格斯思后,稍有缓解。   再后来,夏洛特小姐也来了,说是看见扎恩夫妇跟着曼格菲思的管家往曼格菲斯去。   激灵闪过,佩吉慌忙向曼格菲斯花园跑去。   ***   佩吉到时,才刚刚上完茶。   波尔希思、费德里和邓普斯三人并坐一张沙发,难得正襟,没有嬉笑。拉斯菲尔蒂和修奈泽尔倚在二楼拐角的廊柱下,观察着。   “扎恩先生,说实话,我不该收令媛的礼物。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一位绅士都绝不该接受小姐的馈赠。可我还是担心小姑娘会闹情绪,想着代为保管几日再奉还,面子上也过得去。没想到给您添麻烦了。”   “昨日令媛已向我们说明情况,没能及时归还实非本意。”费德里欠身的同时给邓普斯递了眼色,邓普斯离席走入后厢,“波尔打开的时候发现袖扣只有一枚,我们自作主张找熟人为您赶制,还望笑纳。”   他口中的熟人在邓普斯的引领下现身。一身棉白长裙飘逸,年事在薄薄面纱遮掩下看不真切。三十,四十,抑或更苍老些。举手投足的贵气掩盖了岁月的痕迹,一抬手一弯腰间全是不输于少女的高妙。   扎恩先生忽然觉得有些眼熟,苦苦一笑,又对自己说,那不可能。   “先生,考虑到您的款式已经过时,本店设计师特意为您重新布局。”她从手包里拿出袖扣,还是一样的墨兰绸盒,绸缎的光泽却是亮了几分。看来,盒子也重制了。   他愣住了。   所有的猜想顾虑和隐隐的期盼,在听到那人声音的刹那都化作了乌有。记忆和现实重叠,一样的清冷,不变的熟悉。   真的是她。   扎恩先生迟迟没有动作。扎恩太太打算代他取回来。   她尚未来得及动身,便见他略显匆忙而狼狈地箭步冲出,走了一两步,意识到不妥,又放满了步伐。   他还未靠近,那人便先自转身。“我们的设计师在后头等着,先生可以先试试。若有不满,还能改进。”   扎恩太太和佩吉也想跟去。只是阔别已久的重逢,怎能受人打搅?   费德里微抬手,管家领着女仆送上一篮小点心。   像是早有预谋般的,楼上的拉斯菲尔蒂拆乱了发髻,又脱下外衣,装作一副才睡醒的模样,款步下楼。   陪伴母女组合,女士总是更为合适。   ***   □□的沙发椅上罩着瑟曼萨的披风,并无什么所谓设计师。   站在大理石桌的两对面,谁都没有坐下。   良久,还是瑟曼萨先开口,“原先袖扣上的银鳞,对你而言是隐患。我换了一对新的,没有什么身份象征。”   她打开绸盒,一双似曾相识的袖扣展现在他眼前。她用象征皇家医师的蓝丝带替换了对扣的银鳞。   “你……”   “你一定想问,我怎么来得及做。这样几天时间,自然来不及。那年你走后,我让人打造的。想着有朝一日找到你,再续前缘。”   “我……”   “我懂。已经回不去了。你有了家庭,我是婚姻和满的公主。那样的过去不该也不能回。”她的嗓音还是一贯的清冷,可她却不敢看他。   就像她弄丢的对戒再也找不回,重新打造,能造出的只是外形。所以她自私地将他那枚已经陈旧了的袖扣占为己有,想着睹物思人,也不错。   “殿下,这些年,您还好吗。”再开口时,他已极力镇静。一句殿下,无声地拉远彼此的距离。   瑟曼萨终是回首,两双相似的蓝眸里有着相近的无奈。“你想听真话?”   那一年,同样的两双眼睛第一次相对,他问她,“近来可好?”她笑得揶揄,“你想听真话?”   多年后,一样的场景,一样的人,却是几多苍凉。   她已不是当年的落魄公主,他亦不是那年风生水起的新星。   物是人非。   她依然保有着尊贵头衔,挥霍每一日;他却远离了万般荣华与是非。   经年之后,已是很少有人记得,那年伦敦城里,名声乍起的新人医师。而她却记得,那个陪她度过萧条岁月的人。   她记得,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摇头道:“不想。”而记忆中的少年郎肯定点头,“当然。”   记忆终究,不是现实。   “瑟曼萨。”他沉吟着,来到她身边。抬手轻搭她肩,一如当年,“本来以为,离开伦敦,我会一直漂泊,沿途看些病患,聊以营生,浑浑噩噩过一辈子。”   真的,你不知道。离开你的日子,糟糕透了。   “可是我遇见了她。每天每天地等在我临时诊所门前,管我准时吃饭,管我喝酒,样样都管。我和她之间,并没有那种感觉。只是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荒废女人那样多的精力。”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绅士,甚至还记得自己特别脏。   “然后我们结婚了,有了孩子。日子很平静。可是我该想到,那只是假象。从我没能把那个袖扣还给你的那刻起,我就该知道。”   现在亦是。直到如今,我都没有放弃关于你的一切的勇气。   可是。   “这真的,该结束了。我已经负了她的情,再负不得她的孩子。”   就此一见,当成永别。   她和他相拥,亲吻彼此的脸颊。   唇瓣很冷,没有温度。   一如这,即将别离的心。   他带着绸盒,带着家人,离开这所府邸。   回首,满目金光刺人。   过了今天,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我自作我逍遥郎中。   从此世间,再没有皇家医师布鲁特。   ☆、Chapter.07(1)【修】尘风埋汰   ***   有了修奈泽尔入住的曼格菲斯,也无太大变化。   按他的说法,避暑当是终日游戏。而说出这句话的他本人,全无游戏心思。   莫不是清早出门,夜深归来,便是一整日都不知所踪。凡是他不在的时间段里,自称巴灵顿的马童也没了影子。   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人是近卫营里的高手,修奈泽尔的随身侍卫。   他们唯他是从,而唯他是从的远不止他们。   这一日修奈泽尔傍晚时分回来,难得和拉斯菲尔蒂等人共进了晚餐。他还表示,近几日不会离开,但愿他们不因家里多出个人而不习惯。   波尔希思跟着打趣说,再不习惯也会装作习惯,毕竟你是财主。   修奈泽尔笑笑,没有再与他插科打诨。只说最近有一团民兵开到朗伯恩附近,会驻扎一整个冬天,麦里屯是司令部所在。谁若是有“红制服”情节,可以去看看。   一身笔挺的制式服装,一双铮亮的马靴,隐在一定遮去面容的长帽里,果真是英挺非凡。   军人和军装,向来颇具吸引力。未必引得人人争相入伍,却不少饱眼福的观客。无论男女。   而那四位年轻贵族,对“红制服”似有一种天成的抵触。一听那三字,纷纷摇头,直说,殿下,放过我们吧。   话虽如此。   第二日下午,拉斯菲尔蒂四人还是随修奈泽尔去了麦里屯。   ***   姑娘们再顾不得矜持,哪怕是在芳心暗许的曼格菲斯贵族面前。   民兵入镇的时间与打听来的不一样,大概是路上耽搁了。   十来分钟过后,民兵列着整齐方阵,踏入小镇。   欢呼声,喝彩声,竟起。   最爱便是这划一正步里的英气,干脆利落,风度翩翩。不同绅士的儒雅,那是血泪熬成的风骨,将底层的粗粝与世面的雄浑结合。   夏日的时节,意外有了深秋的肃杀。   “拉斯,你说怎样?比我们如何?”修奈泽尔附在拉斯菲尔蒂耳边低言,一双冰蓝眼前望着走过的红与黑,却不见半分红黑之影。素来是无人无事能扰得他满目清寂。   她道:“自是不及万分之一。”极轻极淡的话语,纷飞着逼人的傲气。她站在他身边,有着不输于他的自信昂扬。   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从不爱看。   值得人用尽生气去倾羡的,当是最强大最悍盛的存在。   而他们与此,毫无瓜葛。   绵长的行务一遍遍地重复相同的动作,依次走来,仿佛没有尽头。   隔着行进的队列,看繁复人潮,入目亦是相近的引颈动作。   拉斯菲尔蒂正悄悄向修奈泽尔抱怨着无聊,却是忽而听见了骚动。   是一位衣着粗糙的老者强行拨开人群,挤到排首。手里还拿着几先令一壶的劣酒,大口大口地灌着,酒汁洒落,弄脏了临近人的鞋。   谩骂声,一时不绝。   老者却混不在意,只把一双眼细细看着过往民兵,嘴唇蠕动似念念有词。半晌过后,又是摇头,皱紧的眉头,宣泄着无声的不满。   没有人明白,他不满为何,他才是最叫人不满的那个。   只那双眼所到之处,无人敢有非议。那是双深嵌在黝黑皮肤里、略显浑浊的眼,却散发着犀利如鹰的光芒。   很少有人能够忘记,这样的眼。   所以当拉斯菲尔蒂抬头,正撞入那人微斜的目光里,嘴中一句“可笑”惊讶得没能说完。   她才是最可笑的那个。   不只是她,波尔希思、费德里和邓普斯的反应,如出一撤。   现在好像明白了,修奈泽尔要他们来看民兵的目的。   他亦看见了他们。   嘴唇半张,喉结鼓动,刚灌入的酒水不期然地顺着下颚滚轮。他没有理会身旁好容易探出头的男孩,和男孩不住拉扯自己的手,只是瞪眼望着。   “老爹…… ”喉头未动,沙哑而低浊的声音自波尔希思喉头发出,尤似灵魂深处想发却发不出的呐喊。   嘈杂人群里,未曾有谁留意到这一处的惊愕和哀伤。   老人更没有听见。   震惊之后,他移开视线,向着那群人的方向微微颔首。动作自然流畅,像是已不介怀。唯有握紧的拳头和掐入皮肤的指甲知道,他有多么不平静。   自欺欺人的假象终究维持不长。打完招呼,老人拉着男孩逃也似的离开。他仿佛能感觉到,如芒在背的目光。   稚气未脱的男孩被老人拖着,有些踉跄。“老爹,不去打招呼吗?”他似是认得拉斯菲尔蒂等人。   “打什么招呼。我们和他们,贵贱有别。”   如今的他们是一方豪贵,而我们是山野村夫里的败类。   自那年分手时至今日,大家都在自己的路上走得太远。   我们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民兵的队列还在行进,将人流生生分做了两股。   他们看着他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线尽头,却什么都,做不了。   没有人会料到,高贵典雅的贵族也有狼狈的今天,就像许多年之后,人们渐渐遗忘了当年叱咤风云的雇佣兵团,和那个钢铁一样的团长。   甚至连名字都没人记得。   维勒兵团,连同团长维勒都已经是,半只脚跨入坟墓里了。   世事埋汰,如浪淘沙。有时他们不禁会想,许多年之后,又有多少人会记得自己。   ***   民兵入驻后的一系列活动,他们都没有参加。   事实上,从看见维勒老爹的那一刻起,那四人便心不在焉。   回到曼格菲斯用过晚餐,拉斯菲尔蒂把自己关到房里,躺在床上放空。   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好像这样就能够忘怀。   不过是自欺欺人。   她很清楚。   听到门开的声音,她闭上了眼,装出一副熟睡的模样。   脚步很轻,像是刻意压低。闭紧了眼,嗅觉愈发灵敏。她闻到空气中淡若飘渺的玫瑰花香,脑海里立刻发现出一双冰蓝的眼。   挥之不去。   她很想甩头,却不能。这样做,只会前功尽弃。   她听到他搬了椅子,在自己身边坐下,正想着他会如何动作,只听他淡淡道:“起来吧,我知道你醒着。或者你想这么耗着,我也无所谓。”   看来不用甩头都已经前功尽弃。早该记得,她的演技师承于他。   心里不甘也无用,她还是坐起了身。   她与他近在咫尺,却故意不去看他。   修奈泽尔蹙眉的同时微用力扳过她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你怪我。”声音依旧很淡,听不出喜怒。   她想,欢喜总不见得。   “你一直都知道,他在哪里、过的好不好,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脸被他固定着,额头抵着额头,她没有丝毫逃离他视线的机会。   既然逃不开,那便不逃。   “你从没有问过。”他不置可否,定定看着她。终于在那双一贯笑意满盈的眼里看见了情绪,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感觉到她的真实。   “就算我问了,会不一样?”   “不会。”这一次,他答得很肯定,“我记得一开始我就说过,选择了我,就该和你的过去做个了断。”   “和过去了断并不意味着将过去永远的,从脑海里抹去。”许久不见的固执,再那一刻涌现。她忽然觉得即便争不了什么,能在嘴上赢他也是好的。   印象里,她从没赢过。   他看着她不说话了,似乎是觉得她强词夺理,又似乎很喜欢现在的感觉。   而就是这么一点缓冲的时间,拉斯菲尔蒂空闲的心思忽然想到了一些被忽略的细节。“你是不是,找过他?”   不然那人为什么,走得那样干脆。   “缘分这种东西说来还真是特别。市井上见到,他还认得我。”修奈泽尔轻而易举地承认了,也轻而易举地将她的不满推向高处。他勾起嘴角。   有多少年没见到了?她动怒的样子。年纪越大藏得越深,她把他一套涵养功夫学得不错。他纵是不喜欢一无所知的懵懂,却也不想有朝一日看不透她。   “我们聊了会,他问起你们的事,我便告诉他了。你猜他说了什么?他说,他们和我贵贱有别,高下有序,已是没有相见的必要。可我还是劝他看看你们,哪怕远远看上一眼都好。”   “你……故意的!”她的伶牙俐齿全不知如何施展,倒影着他一双冰雪通透的眼睛,只觉一股无力感滋生。   哪来什么缘分。他便是故意在街上偶遇到那人,故意向那人透露他们的近况。因为他们于心不忍,而那人却果决坚毅。   他便是用这样的方式提醒着他们,今非昔比,连一点沉醉在梦里的自欺欺人都不留下。他便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现实和理想之间不大也永跨不过的沟壑。   “拉斯,你是贵族,他是平民,你们之间,注定陌路。”从你跟我走的那时起就决定了,你和他再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必须,明白。   “贵族。呵。”她竟笑了,笑得无奈而讽刺。   多想说,如果贵族身份只是一味束缚,那不要也罢。可是,她有这个立场吗?   扪心自问,留下的,是她也说不清的感觉。但,没有后悔。   她便那样直直看着他,以一种被他强迫的姿势。些许无助,些许痛苦,夹杂着已成习惯的笑容。   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身不由己。   ☆、Chapter.07(2)【修】尘风埋汰   ***   修奈泽尔离开的时候,照例在拉斯菲尔蒂额头落下晚安吻。   分歧又和好,人间常态。若说心里没有一点疙瘩,那定是假的。   修奈泽尔走后,拉斯菲尔蒂看了会书。   记得谁说过,书不仅是用来阅读,其上的文字可以作为调整自我感觉的工具。当一个人不在状态时,大抵会因为有所阻挠而看不进书上的内容,也有少数例外。   她可以断言自己是前者。翻书声历历清晰,也找不回正常的思绪。说到底,还是一个会受境况影响的普通人。   而修奈泽尔。她想,他应该是后者,强大到不足以为任何事物撼动的存在。   但那样的人也是可悲的。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动摇他,说明他的生活过于封闭,事事都都独自承受……   该死。   她暗自咒骂,甩手合上书。   又再想他。甚至还为他做行为分析。   拉斯菲尔蒂离开房间。她暂时不想闻到,他的味道。   夜微有些深。   看书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哪怕是那样的心不在焉。   她推开露天花廊的门。说是花廊,其实也不过随便放着几盆花。   一股风吹来,还是有些冷。即便在夏日,夜还是夜,与日间不同。   拉斯菲尔蒂想要拉紧披衣,才发现自己走得仓促根本没穿。   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取,忽然感觉头发被撩起,一件外套落在肩头。男款的。   “我就知道你会来。每次和殿下闹完别扭,你总喜欢躲在花廊里。”费德里身上只留下一件衬衫,透过未开的领口和单薄的材质,隐隐能看出身材。   “可是这里没有花廊。只好受冷风摧残。”披散的发吹得风飞舞,连带着她的眼神,渐渐迷离。   费德里低头看她,笑得几许无奈,“你非要和他闹。明知道不会有结果。”   “谁让我长不了记性。”她似乎很习惯,对自己冷嘲热讽,“也不能说完全没结果。至少他承认了。”   “承认他知道老爹生活在我们附近,还是他找过他?”   “都有。”她抬头看他挑起眉宇、似疑问又了无疑问的神情,“可是就算他不去找他,难道会有什么不同?这么些年里,我们的名声都太响了。老爹不可能没有耳闻。”   就算修奈泽尔不去找维勒,就算这一场相遇没有任何的人为,他们与他也说不上话。   她都知道。   “你都知道。”费德里记得拉斯菲尔蒂最爱说修奈泽尔看得很透,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因为都知道,所以更想问。期待修奈泽尔能给出不现实一点的答案,哪怕是骗她的谎言,都认了。   可修奈泽尔从来不会。   所以她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地叹息。   费德里不知道那两个人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傻,谁都知道谁的心思,却谁也不肯顺了谁。   但总觉得。   一直维持着那样的关系,拉斯菲尔蒂会受伤的。   而他又有什么立场,去劝她。   费德里低头摆弄扳指,幽绿的光芒魅惑如旧,他却只能苦苦一笑。   ***   爱情和面包是个永恒的话题。   不管什么年代为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会在两者中寻求平衡,然而最多的还是愿意为了面包抛弃爱情的现实。   夏洛蒂?卢卡斯小姐答应了柯林斯的求婚。人们不懂她为何会接受一个两次被拒绝又一无是处的牧师。   她是这么解释的:拉斯菲尔蒂拒绝,因为可供她选择的好男士太多;伊丽莎白拒绝,因为她天生聪慧不可能看上呆木的柯林斯。而她不一样。既没有拉斯菲尔蒂的地位,也没有伊丽莎白的才智,所以接受是最好的选择。   姑娘们或许不同意她的看法,但她婚前最后一个单身派对大家都出席了。   拉斯菲尔蒂和宾利姐妹也受到了邀请。   女孩们的派对永远是疯狂的游戏和对男士们的评头论足。拉斯菲尔蒂不是一个爱疯的人,也习惯性保留看法。只因不好拂了女孩们的意,若是被问到她便模棱两可的回答。   难得齐聚一堂,女孩们纷纷表露心仪的男士,甚至还举行了投票。关系好的姐妹们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商榷着什么,只待来日用尽心力地去示爱。   拉斯菲尔蒂靠着阳台,看着从日升到日落丝毫不褪色的年轻蓬勃,不禁去想自己的少时,想着彼时的自己若能如她们般勇敢大胆地去追逐,而今是否会不一样。   只是要她那样内敛的人说出心声,谈何容易。害怕一番真心诚意奉出,是略感抱歉的拒绝,而后彼此之间只余尴尬。   没有尝试就没有失败更没有失望,只是相对的也不会有成功。   说到底,是个胆小鬼。   ***   拉斯菲尔蒂回去时已经夜深。   巴茨惦记着她还没睡下,让厨房做了几样小点心留着。她感激地吃了,尽管小点心并不怎么饱肚子。只这夜里不好意思让人再做了。   迷迷糊糊地睡下,也不知睡了多久,睡意朦胧里听见一片吵闹。拉斯菲尔蒂一向浅眠,和她多年来养成的警觉不无关系。   眼睛酸涩得发疼,拉斯菲尔蒂还是挣扎着起身,掀开窗帘的一角,看见天边亮得透红。手猛地一缩,她彻底醒了。   那是,火光。   她的表情没有太多的变化,只那一双灰眸全无往日的神采,浑沌而暗哑。她跌跌呛呛的站起,手里还抱着枕头。   外边救火的呼声越来越大,听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不要喊了!   她很想这么说,可压根发不出声音。   好容易才打开房门,她便拼了命似的往前跑,像是身后有魔鬼在追赶。冷汗滲满额头,粘着飘散的发丝,欲舞难舞的发丝如现下的她欲逃无处可逃。   咚咚咚。   她推门门不开,不惊疑惑,他不是从来不锁门?   “怎么了?”熟悉的语调却不是她想象中的声音,空气中一股玫瑰花香笼罩,她抛弃的神智慢慢回来。   “怎么是……”她有些狼狈得别开眼睛,在那双蓝眸里她的失态映得清晰。   修奈泽尔打量她一眼稍有了头绪,不由分说将她拉进房间。“我喜欢阳光多的地方,和费德里换回来了。”就在今天早上,她不在的时候。   他知道她想找费德里,心思被戳穿的她更不好意思去看他。   火势很旺,一时半会扑不灭,越来越多的人被惊醒。   邓普斯推开费德里房门的时候,正撞上他匆匆离开。“怎么了?”他没有答,大步流星地冲到拉斯菲尔蒂房前。   门开着,里面没有人。   “她还不知道吧,殿下和你换回了房间。”邓普斯悠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费德里怔住,有些僵硬地回过头,目光越过邓普斯看向修奈泽尔的所在。   她怕火,更怕坚强的伪装在那人面前被拆穿。   拉斯菲尔蒂把自己蜷缩在沙发上,紧紧抱着枕头,像个受惊吓的孩子。头抵着枕头,便看不见他。   修奈泽尔倒了杯热茶,拉斯菲尔蒂摇摇晃晃地接过,仍不肯松开枕头。   她怕火,但不是如此怕。只要有人陪在身边,感觉就会好许多。她不肯松开枕头,因为不想他看见,自己狼狈懦弱到极致的模样。   修奈泽尔知道拉斯菲尔蒂的事,就像他知道每个人从小到大的每一件事一般。他们喜欢什么、害怕什么,他都知道。所以他自然也知道,她不肯松开枕头,并不是因为火。   她还在晃神喝茶,怀里的枕头突然被抽走,下意识地回头便撞进一双冰蓝的眼。他半蹲在她面前还是比她高,她的背后是沙发,连逃跑的地方都没有。   他伸手整理她凌乱的发,不时抚过她额头,动作极轻极温柔。“拉斯,不要逃。被我看见你的狼狈,不好受吧。”   他竟是直接问了出来。   她想移开视线,但又记起他若想她看着他,她便逃不得。“你……”有些不知所措,连敬语都省了。   她很累,现在也很怕。如果面前那人是费德里,她会毫无顾忌地靠着躺在他怀里,在他轻拍着自己肩膀的时候,沉稳入睡,犹如被母亲安慰的孩子。   可现在,她的面前,偏偏是他。她害怕他知道自己从未能摆脱火灾的阴影,害怕他知道她怕得要命。因为她的脑海里全是他对她说的,要忘记过去、跨过过去,而后生活在现实中。   只是,她的现实也包括着过去。所以她一直,有些自责,有些懊恼,自己的没用。   修奈泽尔轻叹一声。虽说是一直提醒着他们过去与现实的差别,可他从来也没有强迫他们一定要克服一定要摆脱。   有些恐惧隽刻在大脑深处,是为了自我保护。何必因他一句话,而苦苦相逼自己。   他知道。她从来不说,但一直是最要强的那个。   他从她手中拿开杯子,轻轻将她的脑袋按到怀里,她有些挣扎,有些迟疑,在他柔柔一句“乖”里,还是妥协。   好累。好想睡觉。   他不再与她多言,轻轻哼着少年时教她唱的那支歌,安抚她入睡。   拉斯,偶尔也要活得轻松些。   ☆、Chapter.08(1)【修】拉斯菲尔蒂   拉斯菲尔蒂很快睡着,均匀的呼吸声是这些年里难得有的安稳。   不论是谁,只要有亲近的人相伴,总会好受些。   直到她睡去好一会儿,修奈泽尔也无睡意。先是着火,再是像受惊之猫般的她,再多的困意,经过这一惊一乍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他想着起身看会书,哪只不过微微从床沿挪开几许,她便不安地伸手将他牢牢勾住,嘴中还不住呢喃着“不要抛下我”。   修奈泽尔缓缓勾起唇角。多少年了,没有再见到,卸下所有坚强伪装的她。   他靠在她身边,不去管被枕得有些发麻的手臂。回首,还能隐隐看见天边映射的猩红。   当岁月翻过新的篇章,曾经的落魄山庄翻新成闻名农场,还有多少人记得那场几乎吞灭所有的熊熊烈火?   ***   十二年前,拉斯菲尔蒂还是加代尔郡一户普通人家里的普通少女,过着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不认识王子偶尔憧憬高高在上的贵族。   那一夜,那一场火改变了一切。   没有人知道火势因何而起,事后展开的大规模调查因大面积的破坏无功而返。那样的火,还有什么是烧不掉的。   它理所当然的成了人们口中的谈资,人们同情人们怜悯,而再多的慈爱之心也长不过一月。一月后,我仍过着我的生活,或许会为苦难者悼念,也仅此而已。   那时候大部分的生还者,对世界的态度是灰暗的。   这些都是后话。   那是一个冬夜。民间传说,当冬夜里的月亮呈现出没有浑浊阴云的清晰,恶兆将会降临大地。   入睡前的人们向主祷告,祈祷主保佑一切稳妥。   主或许听到了,没来得及施予保护,或许根本没听到。怎样都好,已经不重要了。   火是从南部的加代尔山林烧起,借着东风一路蔓延。   山林枯木的焚烧声若是日间定能听到,只是夜深人静家家陷入沉眠,谁又能够注意。许多人是在睡梦里,不知不觉地去到上帝身边。比起活活烧死的那些人,这大概也能算是一种幸运。   等到人们意识到火灾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   那么大的火,那样小的水桶,怎么扑得灭?后来,听幸存者说,那夜前去救火的,因为离火源太近来不及逃跑,最终被烧死的很多。   拉斯菲尔蒂的父亲也在救火的队伍里。她的母亲却没有像别人家的母亲那般,一直一直等着父亲归来。她看出来了,那样的火,若是再不逃,连她们母女都活不下去。   那时候的她毕竟年幼,还不懂得捐着一袋钱财,带她策马逃离的母亲背负着怎样沉重的压力。   她若活了下来,若回到了村庄,迎接她的,会是什么。   可惜这些假设都毫无意义。   那夜母亲带拉斯菲尔蒂出逃的时候,火还不曾蔓延到她们家。只是心中对火的阴影,早在那时已经埋下。   沿途看到的是一具具烧焦的干尸,12岁的人毕竟不是不解世事的孩童,又怎么会不知道造成那些人惨死的祸端,是火。   她不喜欢红色,尽管后来懂得红唇艳抹是难得风情,她也不爱。炽烈的红太像火,人们总说红红火火,而她看着想要发疯。   村庄与村庄之间通常会有小客栈,虽说是价廉物美,可按着母女俩的行进速度,仅有的钱财供不起回娘家的路费。   母亲心里明白,只大半夜的找人家借宿并不容易,睡在山野荒郊她如何舍得女儿。   加代尔郡多山脉,山川沟壑里人烟稀少,半路杀出拦路贼是常有的事。从这一代经过的商旅,无不是雇着佣兵团保护。凡是稍有名气的兵团都挣着做此地生意。又是大火一场刚烧过,乱上加乱,对于那些本吃乱世饭的人来说,是一个大好机会。   在寻常人家的印象里,佣兵与山贼并无太大区别,都是杀人营生、无恶不作的歹徒。不过一个更有组织纪律,一个更放肆散漫的区别。   本以为客栈这样的地方,不会遇到那些粗人。只是母亲忘了,那些他们眼中的粗人,比他们更有得是钱,闲来无事便爱到店里喝上几杯。   ***   拉斯菲尔蒂醒的时候,母亲不在身边,找遍客房也没有人影。   大概是去买早餐了吧?   这样想着,她走下楼梯。越靠近大堂,喧哗吵闹起哄的声音也越响。是那种博彩赌注般热烈的押宝,和不怀好意的怂恿。她记得,以前在村里赌场附近听过类似的声音。不喜欢。   五七个人扎堆围着,像是在看什么好戏,没有人注意到小女孩无声的靠近。   终究是好奇心使然,拉斯菲尔蒂蹭着小小的身子从缝隙里挤过,冲到队伍的前面,看到的景象令她震惊。   她的母亲,被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围困在水井边,调笑着、戏弄着。而那个看似妻子的女人,竟在一旁咯咯发笑地,看着。   她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悲愤、怨恨,抑或其他。自那时起,心里隐隐开始有一个声音,不住地告诉自己,要变强,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和家人。   只是当她真正成为曾经想要成为的那种人,才发现,能够被她保护的家人,已经没有了。   男人要母亲从了他,从拉斯菲尔蒂的角度刚好能看见,母亲被撕开的领口与若隐若现的胸前肌肤。他说:“一个寡妇,听说还带着孩子,你以为你们两个可以活着从这边山谷走出去?这一路上,坏人很多,可像爷一样愿意要你的好心人哪儿找去?”   前半句,其实是实话。   “你……放手!”她从来没有听到过母亲那样声嘶力竭的喊声,脚在空中乱蹬,似乎踢到了男人。   男人咒骂一句,用眼神示意孩子按住母亲,布条撕裂的声音紧接着起伏。他是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羞辱她,好叫她听话。   只是男人永远不会理解,哪怕他仅是撕碎了女人的外衣,没有让她一丝一毫的肌肤裸露在空气、裸露在视线中,女人也不会屈服。   有一种与生具来的,叫尊严。当一个人侵犯另一个人的时候,也挑战了那个人的尊严。更多的人愿意为了尊严去死,而不是苟且地活着。   尤其是在这种本没有太多留恋的,普通人家。   在一个成年男子和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孩双双围困下,母亲毫无反抗之力。她逼着眼睛,却没有哭。因为她的母亲,拉斯菲尔蒂的奶奶告诫过她,受人欺负的时候不要哭,你的眼泪是对欺负你那人的最好肯定。   母亲可以强忍着。拉斯菲尔蒂却不能。   水井在路边,随着天色变亮,附近猎户纷纷出行,围观的人会越来越多。   已经够耻辱的了。   客栈的门口有装潢用的砖块,人们都注意着被羞辱的女人,没有谁看见不起眼的女孩拿了块砖,悄悄从背后接近男孩。   等到有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拉斯菲尔蒂就那样狠狠举起砖块,狠狠砸向男孩。受到撞击的男孩还来不及回头,便栽倒在地,一双到死都合不上的眼,是怎样的惊讶。她的手上、砖上,是鲜红怵目的血。   所有的叫喊声、撕裂声,在那一刻静止。人们静静地呆立在远处,没有动作。   都是太惊讶了。   谁会料到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会有这样的动作,谁又能想到十来岁的女孩竟能打死比她强壮多得男孩。   那双好看的灰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她未自知的狠绝。   她并非想杀他,只是想把他从母亲身边撵开。恰巧那时,他正低着头,她手举起的高度刚好够到他后脑勺。一切都是这样顺理成章,就好像上天有意安排。   她的母亲睁开眼,看见的是那般凌厉的女儿,惊讶之余,放心地笑了。   等到男人反应过来,砖块从拉斯菲尔蒂的手中被夺走,几乎在眨眼之间。   要死了吗?   她见男人高举起砖块和一副狰狞面容,以及呼啸而过的冷风,不甘地闭上了眼。   不想死。   预期之中的痛感许久都没有降临,耳边似是传来倒吸气的声音。她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面前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瘫坐在地,砖块也落到远方。   怎么可能?   干脆把眼睛睁开,这才看到男人的右手被一支箭贯穿。   “吓傻了了吗?明明刚刚看你还很英勇。”宽大的手掌从背后绕到身前,拉斯菲尔蒂回头看到一双迷人的绿眼睛。犹豫间听他款款道来:“我叫费德里,小小姐,你的名字?”   不是第一次被人唤作小姐,却是平生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拉斯,我叫拉斯菲尔蒂。”她握不住他的手,只能拽着他修长的手指。男孩见状爽朗笑起,大手包被住了她的小手。   这一天第一次,感到了安全。   ☆、Chapter.08(2)【修】拉斯菲尔蒂   ***   拉斯菲尔蒂的小手被费德里的大手握着,方才的不甘和心悸如同幻觉。   这样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   直到她听见那个恶心的男人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才彻底从梦中醒来。“我呸,娘们俩都一个样。承认吧,看见男人,你们就心花怒放。明明很想要,还装什么矜持。”   “你……”她知道自己打不过他,可就是想打她。   然而才走出去一两步,她的手臂被人拉住,动弹不得。回首正对上轻轻向她摇头的费德里,灰眸里有几分怒意。   很快她就明白。他不让她去,因为自有人会解决这个人渣。   一身黑衣的少年从不远处的枯树下走来,双手揣着裤兜,一步步走得极缓,却有一股凛冽散发于无形。   他的手里没有弓,射箭人不是他。   他便那样从容地走到男人面前,“继续骂呀,你不是很会骂人?怎么现在成了哑巴?”年纪很轻,气势很强。浅淡的声音,不怒自威。   男人的直觉告诉他,黑衣男孩不好惹。他警惕地看着男孩,一言不发。男孩好像不喜欢被人盯着打量,抬起一脚踩在他被箭贯穿的手上,痛得男人杀猪般急叫。   拧一拧,再蹬一蹬,男人叫得越响,他便蹂躏得越来劲。   男人的妻子看不下去,冲到男孩面前跪下,拉扯着男孩的手臂恳求他绕了丈夫。男孩轻易翻转被死死拉着的左手,指尖一挑一勾便撕碎了女人的披风。   女人惊得尖叫。分明是点滴肌肤微露。   “叫什么,刚刚看得那样入神,你该是喜欢被人撕了衣衫才对。”地痞似的戏谑语气和轻佻的眼神双管齐下,把那女人吓得浑身发颤。   女人和男人互相拉扯着,出来混了那么多年,自是知道这小子不是好惹的。“少年,你要什么,快和我们说。我们,我们都给你!”   男人是这一带地头蛇,不论房产土地钱财,还是女人陈酿小弟,当真一样不缺。只要你想要,他就给得起。   然而这毕竟是一个有法律的年代,若非是遇上火灾这种事,他哪敢这样横行霸道。偏偏不巧,遇上这么个爱管闲事的毛孩子。   “我要什么?”黑衣男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讥笑着摇头,反复琢磨。   他们不知道的是,少年此行并非行侠仗义。   男人早年是寻常的街头混混,因为心狠手辣,才混到了如今地位。吃喝玩乐,凡是想得到的坏事他都做遍了。又是喜怒无常,动辄打骂,在他手下做事的人受点擦伤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火爆脾气和火爆手段,现在的黑社会也不吃这套了。他的行事间接坏了高层之间的关系,毁了他们的交易。那些表面上和和气气,实则个个精怪的老油条忍无可忍,雇了佣兵,处理祸患。   少年是才学成,迫不及待想出外闯荡,便争了这个机会。   “我要什么?我什么都不要。”语毕,又是一番折磨。   费德里望了眼拉斯菲尔蒂,小女孩看得正在兴头。只是暴力的东西,女孩子家该是少看为妙。“邓普斯,玩玩差不多也可以了。”   “你还是这样无趣。”嘴上这样说着,黑衣的邓普斯还是把脚从男人身上挪开。   夫妇以为求得一条性命,簇拥在地上向费德里投去感激目光。费德里淡淡含笑,笑容里不明的意味让男人一瞬间晃神。   那样的笑容他并不陌生,记得第一次见到幕后老大——那个白发和蔼的老人,他也是那样笑着。笑着,杀了上一任的地头蛇。   心中有一种预感显出雏形。   尚来不及细想,只觉银芒字眼前闪过,然后脖颈上微微有了凉意。他抬手去摸,触到的是一阵温润的湿意,仔细去闻,还能闻到一股腥味。   血。   男人的瞳孔蓦然放大,转动已不太灵活的头看向女人,女人也在看他。一样的难以置信。   张开嘴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已经永远也无法再说。   死了。   直到亲眼看着夫妇死在面前,邓普斯方才离开。   他摔摔手腕,拉斯菲尔蒂清楚地看见刀尖上的血珠成串飞落。   ***   “少年人,就算再无赖,又何必取了他们性命?”拉斯菲尔蒂的母亲维持着被羞辱时的姿势,没有动弹,只是拉了拉费德里披在她身上的披风。   邓普斯没有立刻转身,直到用白绢仔细擦过刀锋,将之轻放入皮套,才看向母亲。“夫人,他们那样欺负你,你还要为他们求情?”   “得饶人处且饶人,最多是送他进几年监狱,也够了。”   “那么几年之后怎么办?如果几年之后他来找你复仇,你还能遇到好心人相助?如果几年之后他找不到你,转向其他妇女行凶,谁来救她们?”   监狱是个好人进去也会变坏的地方。那样的人他看得太多。   看太多后,有好处也有坏处。人会变得麻木,同时也会摸清本质。当经历这一切过程,他得到结论很简单:斩草除根。   “我说不过你。”她别开目光,他便转回了身。毕竟也是有些教养的人,说什么也不该盯着衣衫凌乱的女子看。   就在他转过身后、拉斯菲尔蒂的视线挡在男孩之间时,母亲靠着水井的身子最大限度的后仰,重心理所当然的离开地面。   旁人的尖叫换得他们回首,震惊的目光下脚步飞起,伸手,却是错过了她的衣衫。   “杀人偿命,我不希望我的女儿,也不希望你们受到上帝的责罚。愿以这条性命换你们平安无事。阿门。”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等到拉斯菲尔蒂也冲到井边,费德里将她抱起,入目的只有满壁青苔和不见底的漆黑。   在那片连阳光都到不了的阴影里,躺着一个心怀慈悲的女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奉行着基督教徒推崇的高尚人格。而最后陪伴她的,只有地下不知名的生物。   为什么那样的好人,非得死得这样凄惨?   泪水滑过拉斯菲尔蒂的脸颊,滴到费德里的手指。   为什么上天怎样残忍,在连续的两天里让她先后失去了父母。   她从一个生活美满的少女变成无家可归的孤儿,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一场火。怪谁去?又有谁可以怪。人心冷暖,世态炎凉,落井下石欺软怕硬才是再正常不过的法则。   后来她想,母亲是早有了死的念头。或许在受欺凌时,或许在她杀了那个男孩之后。所以才一直靠着那个冰凉的水井没有离开。跳井自杀是最快也是最来不及阻止的方式。   最后的最后,等到哭得声嘶力竭,等到人群早已散开,等到邓普斯已有些不耐烦,这一切变故之后,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带我走吧”。   没有质问,没有抱怨。或许从那时起,她已经开始了解这世界。   邓普斯不是很想带她走,却到底不忍心让她自身自灭。   拉斯菲尔蒂被费德里抱上马。她跟着两个男孩、一把弩、一把刀,驰骋在这山区泥泞的路,去往不知何方。   后来听说,有人叫来警察,带走了“一家三口”,也从井底打捞起了母亲。警察为他们办了还算体面的葬礼,骨灰埋在不知名的山脚,有个年迈的牧师日日为之祈愿。   而拉斯菲尔蒂,最终也没能再见母亲一面。她甚至不知道,母亲下葬的教堂抑或修道院,身在何处。   不能问,若是问了,他们全会以杀人犯的身份被处以绞刑。   多可悲,到头来,她还是抛弃了她。   ☆、Chapter.09(1) 维勒兵团   ***   行行走走,不知不觉天已昏暗。   他们走的大多是山路,偶尔也进过几个小城镇,听听风声。一连死了四个,三个被杀,警察查得紧,人们又看见过他们的脸,客栈之类的地方是去不得。   第一次带女孩住山洞,费德里和邓普斯怕她闹,生足了火。哪只拉斯菲尔蒂也不怕冷,兜兜转转地很兴奋。   邓普斯忍不住问:“你难道不讨厌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地吗?”   “每年冬天父亲都会带我上山玩,母亲受不了山里的氛围,便留下看家。”说着说着,她的眼神开始黯淡,“今年还没上过山呢……”   也再没有机会了。   费德里瞪了邓普斯一眼,母亲新死,小女孩不哭不闹,不是没有心是吓懵了。邓普斯指指地上的弩,费德里摇头。不是没想过用那些去哄女孩开心,只是山里的夜毕竟危险,带着她去打猎,就怕有万一。   然而费德里没想到,女孩竟望着弩出神,“费德里,那时候的那支箭是你射的吗?”   “为什么是他不是我?明明我站的距离更适合隐蔽伏击。”邓普斯抢在费德里之前,这次费德里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也很好奇。   “因为你手里没有弩啊。”邓普斯失笑,他还以为女孩有什么确凿的理由。拉斯菲尔蒂没有在意,补充说,“当然他手里也没有弩。你们谁都没有拿弩说明它被藏起来了。费德里抱我上马的时候,我看见马鞍边上挂着布包,而你的马鞍边上什么都没有。我想你们还没关系好到共用一套衣物吧?”   她眨着眼睛的模样很是可爱。那时的她并不懂,这种可爱叫做狡黠。   费德里与邓普斯对视,有些愣神。本以为女孩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还有理有据。连她自己都不曾发现的洞察力,是不可多得的优秀。   费德里忽而变了主意,牵起女孩的手,拿着弩,大步走开。半拖半就的,女孩迟疑着发问:“我们干嘛去?”   不只邓普斯,费德里也笑了,“说了这么多,难道不是想跟我去打猎?”   女孩害羞一笑,带着些许被戳穿心思的不好意思。“那他呢?”她指指邓普斯。   “我用刀。天快黑了,小姑娘家看溅血的场景不好。”虽然她好像已经看了够多。   费德里难得不数落邓普斯,带着拉斯菲尔蒂与邓普斯分成两路。   ***   他们很快找到野兔。   拉斯菲尔蒂射出的箭贯穿了野兔的耳朵却没能杀死它,还好费德里眼疾手快地补了一箭。   毕竟是第一次使用,弩又重,能打中野兔已经算是万幸。   拉斯菲尔蒂知道这些是他们的晚餐,为了大家能吃饱,接下去的时间她很乖地没有再碰弩。连费德里主动教她,她都摇着头说改天再学。   打猎的收获理所当然的比预期丰富。   当邓普斯抱着一捆柴木、提着两只兔子,看见费德里手中翻倍的量,除了颤抖着手指惊愕地指着,再也说不出话。   费德里心情很好地摸摸拉斯菲尔蒂头,“拉斯怕你这头猪吃不饱,试了一次鲜就再没碰过弩。”   “想不到啊。”邓普斯此时没有计较“猪”这个字眼的心情。   吃饱喝足,累了一天的拉斯菲尔蒂昏昏沉沉睡去。   两个少年计算着路途,笃定明日能回到大本营。不禁去想带回去的拉斯菲尔蒂的日后。   “我说吧,老爹舍不得让这么个姑娘干我们这行。最多打杂。”火光映衬下,邓普斯黑眸里的阴鸷一览无余。小小年纪竟是这般戾气深重。   “那不一定,千基妲的刀可使得比你还溜。”   “这不一样,她是老爹衣钵的继承人。还是说你不希望那个叫拉斯菲尔蒂的女孩去打杂?”眼睛微眯,眼神犀利如狩猎的豹。   费德里意外坦诚,“只是感觉她的天赋去打杂,可惜了。”   拉斯菲尔蒂可没有空管什么打杂不打杂。她梦到了母亲跳下水井的样子,越挣扎越清晰,画面蔓延在脑海里,她甚至能够看见母亲跌死在万丈之下,砸开的头颅里溢出鲜血染红枯藤。   血。满目的血。   像极了火的猩红,又比火色更为艳丽。   冷汗滲透,她开始不安地挪动,努力着蜷缩身体,无意识地呢喃“不要”。   他们注意到了动静,忙转身。只见她到处乱抓的指甲已被泥土抠满,厚实的感觉扔不能使她安心,还在四处寻觅着什么。   费德里皱眉。再这样乱动,她会弄伤自己。   他握住了她的手,如初见时,却比初见时更为用力。掌心的温度传递到冰冷的小手中,小手慢慢放松。就像是找到了依靠般的,她渐渐重归于平静。   他那样握着她,又不敢躺在她身边。怕她不知何时醒来,过近的距离会使她害怕。尤其是在母亲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之后。   邓普斯不放心费德里,亦不肯独自睡安稳觉。索性跑到他身后,与他背对背靠着,坐睡了一晚。   ***   再睁开眼时,拉斯菲尔蒂看到那对如同打坐的少年,不禁扑哧笑出声。   少年们睡的很浅,几乎听到笑声的同时,睁开了眼。   眼睫扑扇,笑意盈盈,拉斯菲尔蒂转也不转的打量目光,几多嬉闹。   邓普斯和费德里后知后觉地往反方向弹开,“小姑娘醒这么早。”   玩笑着烤了一只野兔,男孩们带着女孩重踏归程。   一路说说笑笑,就像是出游的兄妹。曾经的梦魇与悲伤,仿佛只是看客的错觉。   有些人将悲怀释放,在阳光雨露的关怀下逐渐痊愈。有些人将悲怀深藏,阴影消融着伤口愈加溃烂,刻骨的痛楚提醒着那段往昔。   从来不与谁人说,从来不想痊愈。   我要,永远记得。   夕阳再度降临,男孩们带着女孩进了县城。依旧是加代尔郡的地界。   时节未至,诺大的花园里唯有堆叠积雪权充作花。天色将暮,不足十岁的孩童犹不知疲倦地打着雪仗。一栋三层高的洋房矗立着,边角连带三四栋低矮群房。一样的白色,似与这雪融为一体。   很大的宅邸,却又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居所。   屋里点着壁炉,很暖和。拉斯菲尔蒂兴奋不已的挣脱,四处兜转着。不提防撞上高挑的女子,连声抱歉。抱歉声在女子突如其来的抬举动作中变作了惊叫。   有人窜出,女子不顾。琥珀色的眼里看不出清晰,牢牢牢牢看着拉斯菲尔蒂。阻止声、奔跑声络绎不绝。女子忽地将头埋到了她颈间,嘟囔着,“好可爱的女孩,不像你们一群粗男人。”   人们对她的反应似是习以为常,只是摇头作无奈状。费德里和邓普斯就站在女子的对面,看着一切,却没有动作。   直到一个同样高挑的男子出现在女子背后,双臂绕过女子的身躯,手掌覆着手掌,慢慢将拉斯菲尔蒂放回地上。“千基妲,看你把她吓坏了。”   “可是她真的很可爱。”千基妲略带不满的看向男子,那人有着一双与她相近的褐色眼眸,“波尔希思,我好喜欢她,尤其是那双灰眼睛。”   灵动的灰眼睛里,此时此刻只剩下了呆滞。   她喜欢这个温暖的环境,却被眼前奇怪的姐姐弄得不知所措。拉斯菲尔蒂环顾四周后当机立断,一小步又一小步,她悄悄退回费德里和邓普斯身边。   当手舞足蹈的兴奋被波尔希思半哄半吓的扑灭,回过神的千基妲发现女孩躲到了男孩的身后,怯怯看着她。抓抓脑袋,她后知后觉的尴尬。   靠着旋梯的老人目睹这年轻人的玩闹,嘴边不自觉地咧开笑容,素来锐利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先吃饭,先吃饭。”   话音未落,厅里站满的人涌向内间。千基妲说,这里的厨娘手艺很好,开饭是所有人最期待的时间。她想拉斯菲尔蒂坐在身边,而拉斯菲尔蒂拽着费德里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放。   她觉得,就是有些阴鸷的邓普斯也比一见面就吓自己的怪姐姐要好。   受伤的千基妲任由波尔希思拖走,拉斯菲尔蒂夹在费德里与邓普斯之间,吃上三天来第一顿真正意义上的饭。   ☆、Chapter.09(2) 维勒兵团   ***   这栋房子里的一切如它外表一般,井然有序。   有专门的厨娘也有专门的洗碗工,除专人之外谁都不干杂活,即便你想也不行。   规矩是维持秩序的前提。邓普斯把老爹某次演说时的神情,模仿得有木有样,逗乐了拉斯菲尔蒂。   她是极讨厌家务活的,却因那时父母管着而不得不做,琐碎又浪费时间。   费德里与邓普斯互递一个眼色,听她如此说,本暗中谋划某些的欲念更加凸显。他们把她拉到一边,大致介绍这个大家族的构成。   “拉斯,姑且这样称呼你,我想你肯定清楚我们收留你不可能令你白吃白喝。”费德里说得轻描淡写,拉斯菲尔蒂点头如啄米,“但是这边可以做的工作很多,你不喜欢家务也可不用干那杂货。只是在我向你介绍之前,我想问问看,你觉得我们是做什么的?”   两天一夜的相处,费德里对女孩的机灵深有体会,只是正如邓普斯所言,小姑娘家终究不适合打打杀杀,除非她是第二个千基妲。所以他有必要再确认,她是否有资格成为他们托付性命的同伴。   “大概是雇佣兵吧。”她望进他的眼,神色淡然,仿佛是在述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一直听大人说那一带接活的佣兵特别多。你们从那个男人手里救了我,我想不是出于好心吧。”   若是一个路见不平多的好心人,又怎会有杀人的狠心。   没有鄙夷,没有恐惧,只是单纯的陈述。邓普斯和费德里看见彼此眼中略微的惊讶。因为那一带接活的佣兵特别多,所以那一带的人对他们多有看法。   “你不觉得杀人营生是一件很卑鄙的事?”   “不觉得。雇佣兵作为一种职业存在于世上,那必然有它存在的理由。况且,我觉得你们是好人。”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们救了她,收留了她。   当许多人的别有企图遇上生死攸关的麻烦,更多的会选择放任自流、坐收渔利,而非出手搭救。   拉斯菲尔蒂真正折服费德里和邓普斯,大抵就是那刻。   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已然平心宁气地看待世界,不知可悲还是可喜。   只是那时费德里和邓普斯再年长也还是未成年的孩子,对于天资的刮目占据了过多的脑力而剥夺了思考。   倘若他们那时能够深入思考,或许今日的拉斯菲尔蒂不过一介普通厨娘,虽然平凡,但绝不会有那般刻骨铭心的经历,更不会那样的,害怕火。   “我有一种预感,千基妲会越来越喜欢你。”邓普斯托着下巴,状似严肃,“呆会老爹问起你能干什么,你便如实说,说你讨厌家务……”   他正想着如何的说辞比较完美,却听她匆匆打断,“何必想太多。反正到时候你们会帮我的,不是吗?”   “你……”女孩的眼中有一些了然有一些狡黠闪过,费德里欲言又止。   她都知道。   ***   老爹把他们召集到了二楼一间屋内,屋里的人拉斯菲尔蒂都见过——费德里、邓普斯、千基妲和波尔希思。   本以为只是随便叫的,后来才知道,站进这间屋子就代表着顶尖。   老爹说可以叫他维勒,弯着一双犀利如鹰的眼偏僻要做出温柔神态,怎么做得像。年轻人们半扭着脸,憋笑憋得慌。“拉斯,告诉老爹,你会做什么?”   “我会做家务!可是我不喜欢做家务。我想要学刀!”生怕维勒不理解,拉斯菲尔蒂刻意拿邓普斯比划,“就像他那样。”   维勒一脸滑稽的笑容彻底变成了抽搐。他尴尬地咳了几声,从拉斯菲尔蒂面前站起,半转过脸。这丫头怕自己堵的话,便一股脑全讲了。   机灵的呀……   然而维勒并没有表态,把年轻人叫来本就是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邓普斯听她赞美,高兴得飘忽,一个劲夸她好。   倘若,他没有看见邓普斯悄悄与费德里互递的眼神,大概真会相信他是因为一时兴起才随了她的愿。   相比之下,费德里婉转许多。模糊又恰到好处的讲述了女孩的勇敢懂事,虽未明说,赞许之意已了然。   悲切又动人的故事,直戳内心柔软。母性光辉笼罩着千基妲,她说怎么样都不能拂了女孩的心愿。   本无所谓的波尔希思见三人意见一致,便也投了赞成票。   “既然你们都没有意见,那就这样。拉斯,跟千基妲学吧。”这姑娘还没成为他们的人就已经博得那些人的心,不简单啊。所以也不能全顺了她。   维勒老爹看着千基妲欢呼雀跃,拉斯菲尔蒂阴霾满布,笑了。   ***   再次见到千基妲是翌日清晨,她穿着一身轻便修身的服装,斜坐在阳光下的窗台,手中拿着一把匕首,飞速转着。   听到脚步声靠近,她转过头来,“拉斯果然穿什么都好看。”视线落在女孩的裤装和及膝长靴,浅浅淡淡的笑容立刻变得风情万种。   她忽然停止了转动的手势,将匕首插回腰间的鞘中,“只是拉斯好像不喜欢我呢。”她窜到拉斯菲尔蒂面前,呼出的热气喷到她皮肤,羞红了脸颊。   千基妲揽过拉斯菲尔蒂,爽朗大笑。她很喜欢这种清纯的女孩,尤其一双灰眸澄净的不似世间俗物。   然而遇上正事,千基妲是严苛的,好在拉斯菲尔蒂吃得起苦,甚至还为不被调戏而暗暗高兴。   看别人玩刀是一种欣赏,当自己一遍遍重复着枯燥乏味的简单动作,那是一种折磨。只是想要变强的欲望太强烈,无时无刻不在膨胀的意念支撑着她,度过每一天。   早起晚归,不仅是刀术,剑术、枪术、骑术都得学,还要读书。   他们说,这是一个高速发展的时代,对于雇佣兵技能要求迈向全面性的同时,也在剔除一无所知的粗人。新时代的战争与掠夺,所依靠的是智力与武力的结合。在这二者之中,智力处于支配地位。战术与支配术任何人只能教其概略,精髓所在只能靠自己体悟。   拉斯菲尔蒂的每一天,除却吃饭和休息,很难遇上其他人,几乎都是和千基妲一起度过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训练。干他们这行靠的是手熟,说实话,对技能的悟性并不如持之以恒的耐力来得重要。   一天不练其实不打紧,只是偷懒行为有了第一次必然会想第二次、第三次,如此恶性循环再多的天资也只是会浪费。   若只是浪费了天赋,还是好的。战场不是游乐场,战争绝非儿戏,便是小心翼翼也难逃送命的可能,更不用说马马虎虎、玩忽职守。   她依然记得,那天晚上费德里走后,邓普斯说的话。他说:“我很少看到费德里那样欣赏一个人,所以不想泼他冷水。可是你要记得,从此以后我们的命都拴在一起,若是因为你的原因害死任何一个人,我绝不会放过你。”   从此以后,用命相连,我们是真真正正出生入死的兄弟。   谢谢你,我会努力的。   不说失望与辜负,因为到底对不对得起的,都是自己。   第不知道多少次挥起木剑,旁边是千基妲严苛如旧的眼神,拉斯菲尔蒂却释然而笑。   你不知道,当别人用自己的性命诉说一场无条件的信任,无论生死永不放开紧握的羁绊,心中的暖流足够温暖寒冰。   好像是那时起,她开始不再排斥千基妲间或地调戏,想着有人这样亲近自己,多好。   被人照顾的感觉……   阳光将千基妲一头棕发染成金黄,犹如圣光下的天使。天使朝拉斯菲尔蒂昭昭手,她便雀跃地奔过去。   在冬日的暖阳里,她搂着她的肩,身高差刚好够拉斯菲尔蒂靠着她的肩。她们的双肘随意支在栏杆上,温柔地讲着过去的故事。千基妲自己的故事。   比如她的父亲,比如她和那个人的相遇。   ☆、Chapter.10(1) 千基妲   ***   小时候,千基妲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父亲”二字,生活在她的概念里便是和母亲相依为命。   十来岁的那年,母亲生了一场病,医生开了许多处方、服了瓶瓶罐罐一大堆的药,都毫无起色。   然后母亲想到要给父亲写一封信,只是她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信是千基妲代写的,也是她寄出的。那时她并不完全懂母亲字里行间的意味,却很兴奋,因为难得从母亲口中听到父亲。   千基妲日日盼望着父亲归来,以为那时母亲也该痊愈了。   直到那个熟悉不过的医生一脸凝重地嘱托管家奶奶找牧师,看着自己的表情是多少不忍。她终于意识到,母亲快走了。   她跪坐在母亲的病床前,握住她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温暖不了掌心的冰凉,她第一次感到了无助。母亲依旧是慈祥的,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整理她额前的碎发,问她,父亲还没有到吗?   千基妲很想告诉她父亲来了。可是没有。直到管家奶奶找来牧师,外间匆匆脚步多少悲伤;直到母亲遗憾地闭上眼,就此睡去;直到牧师举起十字向上苍祷告,一遍遍“阿门”满是虔诚,父亲都没有出现。   从来大大咧咧连摔得皮开肉绽都不哭的千基妲,那夜哭得痛彻心扉。她不断地向管家奶奶询问,父亲为什么不来,为什么连母亲最后一面都不见。   谁都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家里的佣人对先生的认知也仅限于部队里的骨干,平时夫人从不提他。   令千基妲心碎的父亲,却在母亲落葬那里赶来了。伤心欲绝的她把他赶走,质问他为什么现在还来。他还穿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军装,挺拔的身姿在女儿面前变得不知多渺小。   千基妲一拳拳用力砸在他身上,他不躲不避默默承受。   是他亏欠他们母女的。   夫人的去世对维勒打击很大,尤其是被千基妲瞪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怒吼“果你还知道有这么一个家,为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不见影子”之后。   他又消失了几天,再回家时军装上已无肩章。   他退伍了。   母亲死后,千基妲日日早出晚归,成天与山区里出了名的坏男孩厮混,打架骂街,样样都学。   维勒是后来从管家奶奶那儿听来的。他打了她一巴掌。   她怒极反笑:“打我。呵,你有什么资格打我?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我害得你如此,所以我更要对你负责。”那个男人平静地说出那样一句话,没有半点责怪,望向她的眼神里悲怆浓浓,就好像是为那一巴掌道歉。   千基妲怔住了。她以为他会教训她,然后她便可以有更充足的理由招摇过市、做一个更坏的孩子。可是他没有。   “你不喜欢这里,我们就离开。四海为家,直到找到一处可以令你重新开怀的地方。”   千基妲默认。她的确有过出走的念头,然而终究是生活了十多年的故乡,哪是说走就能走。   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维勒真的遣散了佣人,带着一个旅行箱、两匹马和女儿浪迹天涯。   他教她荒野中的生存之道,教她骑射、教她刀剑,也教她读书识字、教她看大好河山。他说,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喜欢当兵的感觉,迫切想要保卫祖国。所以他要把自己所会的都教给她,以防哪一天他又一次不负责任。   可是漂泊在外毕竟开销很大。他可以搭帐篷、睡山洞、吃野食,却舍不得女儿也这样生活。   正巧遇到昔年战友,聊起军旅生活几多感慨,是念念不忘的渴望着再体验。战友说,近来西面灾荒豪强滋事,很适合佣兵的发展,而现存用兵大多业余,若是他们有心去做,必成业内的佼佼者。   维勒果真如自己所言的不负责任,与战友成立了兵团,最初的成员只三人,如果算上千基妲。   两个男人带着千基妲拜访同团的退役老兵,有些人加入有些人不为所动,不管怎么说,兵团的队伍逐渐扩大,千基妲和男士们的相处也愈加老练和友好。   ***   然后他们去了西部,创始人之一的那位因一场搏斗而丧命,从此兵团改名维勒。   也是在西部,兵团第一次收纳了未成年人。   那年西部降雨过盛,狂风折断古树,雨露毁坏收成,从来富庶的西部难得闹起饥荒。当灾难牵扯到果腹、牵扯到性命,人性的缺陷便一览无余。   斗殴争抢只是小规模,人吃人、人杀人竟也成了常态。   他们接到的第一个委托来自地主。帮佣的农民偷窃地主的仓库,他便要他们加倍奉还。   地主的仓库必是积粮无数,吃都吃不完的粮食送给农民赈灾有何不可。谁都那样觉得,可谁都没有异议。   他们是生意人,职业和私心需分辨明了。   用钱去换口粮和生计,是千基妲都不得不接受的现实。那一套人心良心问心无愧的高尚演说,根本不敢拿出。   连我自己都已同化,又如何劝诫他人。   外界对雇佣兵颇有微词不无道理。   他们一行人站到那一片庄稼地里真的是开了枪。对天鸣枪,能吓走一半人。往人群中扫射,又能吓走一半。最后那匹饿红眼了的人,便是拿子弹擦过都阻止不了。   然后千基妲遇到了波尔希思,那个冷眸质疑她的少年。   “你,出去。不然……”   “不然怎样?你要杀了我吗?也是,你们本来杀人如麻。我们的死活与你们何干。”   她怔怔地再说不出一句话,连本来想吓唬他的扣动扳机都做不到。举着枪的手,是发抖的。他从她面前走进粮库,背了一包粮从她面前离开,而她一直愣在那儿。直到男人们喊着她收队。   重重将枪压倒在临时桌面,她忽然从行驶的马车里立起。刻意被无视的良知到底没有泯灭,她再不容许自己这样浑浑噩噩。   “我受够了。”   大檐帽遮住维勒的眼睛,靠在阴影里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长者们互换眼色,“千基妲,就算没有我们,那些孩子还是会死,还是死得那样凄惨。每年不明不白死去的人本无以数计,你难道一个个都要去救吗?”   “没有我们,他们是会死。可有了我们,他们能够不死。我们不可能救活每一个人,但为什么不能拼命去救每一个可以救的人?为什么一定要让雇佣兵这种职业背负骂名,就不能让它也变得高尚?你们还是军人,我们都是军人,只是没有了国家授予的军衔,就该放任它变质吗?”   无言以对。   他们都是军人。所以他们比她更清楚,彼时百姓的爱戴和如今人人的鄙夷,那样鲜明的比是如何煎熬。   大家都不说,都以为自己可以承受良心的煎熬。   可她偏偏非说不可。   有些事就像隔了一层纱,捅破不捅破仅在薄薄一线,然而,差别很大。   忽然吹来一阵风,扬起维勒宽大的帽檐,露出一只凌厉的眼。   “女儿她,终究是长大了。我们这帮老家伙,不能连年轻人都不如吧。”   ***   一锤定音。   只是他们没有辞任,连半点风声都没有放出。千基妲不知道老家伙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午夜时分,还按照原定计划骑着马四处巡逻,连千基妲都被拉走。   “不是说要给我做榜样吗?这算哪门子的榜样!”回答她的只有一个噤声的手势。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村落那边起了火光,伴随着汹涌的喊声、哭闹声。   策马赶去,眼前的景象,好比战场。   房屋被火点燃,蔓延的火烧及粮草,发出干枯的噼啪声。被火包围的村民,奇怪得没有一丁点恐惧,凸出的双眸超越了痛苦,狰狞似炼狱归来。   铁锹、铁铲、刀……金属制品掩映着火色,反射出森冷寒芒,入了那些人的眼却成了兴奋。嗜血的兴奋。狂吼声里,一双双未戴手套、粗糙的手握住把柄,用尽气力举起又砸落,溅满一身鲜血。   血淌过面颊,有人用手指抹了些血送入口中,泛白的嘴唇立刻变得猩红,也只有这样才让人觉得,他们还活着。   无止尽的自相残杀。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了什么,又或许什么都不为。   火光下的烂布衫已看不出本来的色彩,只余下一般怵目的红。还在流淌的,血液的,鲜红。   维勒最先反应过来,隔空鸣枪,却已阻止不了疯狂的村民。   听到枪声,蜷缩在角落的孩子互相搀扶着奔涌。大点的护着小点的,小点的照看着避开大人。   他们冲不过去,他们努力地靠近。   即便如此,还是不断的有孩子被铁叉戳透腹背,拖拉到疯癫的大人面前,血染红了枯草,枯草重获新生。间或也会有枪声,不再是空弹,而是直至屠杀人的眉心。可是制止永远在发生之后,便是杀了大人,受伤的孩子也难救活。   终于和孩子面对面地站着,那张张混杂了泥泞和血迹的脸,依然稚嫩却不青涩。   忽然有风起,吹落的枯叶裹着昆虫的干尸落在孩子脸上,孩子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们带走了孩子。所有人都是那样沉默,沉默得可怕。千基妲连活跃气氛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情景,你让她说什么好。   他们把孩子带回地主家,杀死了地主一家,做了一顿热饭。   孩子们大口大口地吃着,眼里的怨恨并没有减淡。   “现在你们满意了?”孩子们都已上楼安歇,最年长的波尔希思好像是故意留下来讽刺。金褐的眼里聊无温度,犹似阳光也永远温暖不了的南极冰川。   ☆、Chapter.10(2) 千基妲   ***   走时的队伍比来时庞大许多。原本空荡的马车而尽塞得满满,犹不够装走所有孩子。   他们租了新的马车,重新分了批次。等到出发,时近正午。   有一次和波尔希思面对面坐同一辆车,千基妲竟是连看他的勇气也无。   深秋景致一如来时,寒蝉蛰伏于枯木似眠未眠,千基妲却已无来时热情,更不关心它到底是死是活。   放眼于窗外,景物飞驰,真正看入心里的,一样也无。   便是不回头都能感觉到,那股不时扫来的刺人视线。千基妲努力想忘记波尔希思的存在,只是越努力记得越清晰。   波尔希思冷冷一笑,听不出意味。   阳光散透,马车颠簸,午后稍回暖的气候正合睡意。一车的孩子都坠入梦乡,唯有他二人醒着。   “你是打算这样僵一天?”   “……”千基妲浑身打颤惊诧的太明显,匆匆看一眼波尔希思,又匆匆别开视线。   “昨天晚上,对不起。没有你们,我们都会死。”   他只是太生气了。   不明白大人们为何会那样不理智的斗殴,连最后一点粮草都给糟蹋,连性命都搭进。   不明白地主为何拼了命的要私藏粮草,哪怕这些粮食他一辈子都吃不完,哪怕他们比他更需要粮食。   不明白为何有人会为了钱财出卖良知,甚至开枪恐吓孩子。   他只是太不理解这个没有道理的世界。   “要是我能早一点……或许就不会……”血腥的屠杀至今历历在目,再没有什么比昨夜更能阐释人性。千基妲依然自责,如果她能早些说服大人,或许可以避免昨夜的惨剧。   身子前倾,他掰开她握拳的手紧紧握住,“不,已经足够了。是你唤醒了他们的良知,是你拯救了我们。我很感激,大家都很感激。昨夜只是一时气话,你别在意。”   其实从昨日下午,她因自己一句讽刺而愣住,他隐隐感觉到,她是一个好人。   千基妲看着他,还是怔怔地,一句“谢谢”伴随着许久没有的释然,化作唇边一抹笑容。   不用昧着良心,真好。   相安无事的温柔只是暂时。回到驻地,放下行囊,波尔希思依然一脸生人勿近的冷然。   前后变化之快,让千基妲不禁怀疑午后的种种只是她美好的错觉。   失落溢于言表,自然未逃过他的眼。想要安慰的话,脱出口来又成讽刺:“一副丧家犬的样子,做给谁看。”抬首,触及她湿润的眼眶,他便后悔了。只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回。   他只能眼睁睁看她狼狈逃跑,看她赌气似的摔门。   有时候很讨厌那样的自己,心里想着这样的事,说出口的话却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就好像是被另一个人控制了思维。   可是第二天,她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像没事人一般,仿佛昨夜的伤心委屈都是他的臆想。然而他很清楚,她大大咧咧得看似不拘小节,实际比谁都要敏感。   因为他的妹妹,就是那样的人。可惜,死了。   她在他面前晃悠,如同移动小太阳,手里一把匕首转得飞快。明明一眼就能看出她比他小,她却不知死话地装老成:“波尔,跟姐姐学,保管过不了一年,你会成为顶尖的。”   他不相信她的话,却也不想和老家伙混。心底的排斥,多少还在。他们就这样成了奇怪的师徒。   她严苛的本性在他面前成了呆萌,常因他故意刁难的问题不知所措、又赌气离开,他便一个人练练剑、看看书,等她气消得差不多再软言几句,便立刻活泼如旧。   波尔希思对千基妲说:“你是我见过最好哄的人。”千基妲的回答出乎意料:“原来你哄过那么多人。”怎样听都是一股酸味。   波尔希思尴尬地咳了几声,好几天没同她戏言。可她仿佛感觉不到他刻意的疏远,依旧说说笑笑,哪怕少了许多回应。他终是不忍心,又陪她玩闹,却不再碰她。   ***   千基妲天生开朗的个性,使得她和谁的关系都很好。   后来又陆陆续续的收编了许多孩童,没有谁的年龄如她和波尔希思那样相差无几。   人们把他们当作青梅竹马,谁都没有想太多。   若不是有一次千基妲喝醉,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又一再提到波尔希思的名字,没有人会想到原来她喜欢他。   风声也传到波尔希思耳里,朋友们都劝他收了她。活泼、直率、武技一流的她,几乎是当时男孩心中的女神,人们羡慕波尔希思,也由衷希望他们可以成真。   面对这一切,波尔希思只是微笑,连模棱两可的回答都没有留下。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千基妲记得自己酒后失言,也目睹他太过平淡的反应。正好一年时至,她借着出师的借口,从他面前彻底逃开。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忍无可忍的朋友在酒吧几乎对他拳脚相向,换来不过一句“你觉得,我们适合吗”。一如既往的冷淡和些微嘲讽,却遏制了朋友发狂的心性。   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大家只觉得他们看上去很登对。然而如他所说,她很单纯,他太深邃。她想要的坦诚他永远不可能给她,就像他从不把爱挂在嘴边。   朋友忽然觉得自己从未懂过他。他的爱,太深沉。   后来在北方有一次行动,全员出巢。   相见难避,所以他特意要求分配到与她颠倒时间的小组。分开之后关于他们的绯闻很多,他的这一举动无疑又招来更多的风言风语。   她很受伤,人瘦了,笑容也少了。他还是什么都不解释。   风雪的午夜她坚持突袭,最终取得胜利,她却因风寒一病不起,奄奄一息。   他还在北方的城市,听到她的消息再顾不得理性,扔下指挥权疯了似的离开,没日没夜的赶路,终于冲到她床榻前,握紧她的手,流着泪说着对不起,说着那些年从未出口的爱。   他不知道,那时她的病已无大碍,他见到她时,她只是碰巧睡着。可是他动静太大,终究把她从睡梦中吵醒。当她热泪盈眶想要与他完成期待已久的相拥,他却因操劳过度而昏迷。   那之后他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很久之后,波尔希思回想起那一天,那些喷涌欲出的悲伤,和以为再见不到的绝望,说,“倘若没有那一次的冲动,我们或许会永远躲着彼此。”   然后在郁郁寡欢中,走向终结。   只是还好,他冲动了。   ***   当波尔希思牵着千基妲的手,从二人轮番病倒的帐篷里走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再也不用看他们互相折磨。   成为恋人,对千基妲很新鲜,对波尔希思很满足——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多出好多,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找她。   恋爱后的生活并未改变多少,他们依旧参加各种各样的行动、依旧和战友疯狂地喝酒,只是成双成对了。   大家都说千基妲变回了从前的那个她。她是不会藏心事的人,所以谁都知道前段时间她过得多么萧条。   回来的不仅是开朗,还有她的斗志。从枪杀地主的那一天起,维勒兵团在一条爱与正义的大道上崛起,人们开始听说那个不一样的雇佣兵团,开始由衷赞美他们作为军人的英魂。   然而这些于她,还不够。她要全天下都知道他们的大名,要全天下都为他们喝彩。   她的想法波尔希思从来是支持的,虽然这种支持里常混有下流,却也叫人讨厌不起来。   小麦色的皮肤、会说话的眼睛,波尔希思简直是天生的情人。   还记得某年的庆功宴,千基妲穿了一身热辣的裤装,拿着酒杯在圆桌上跳舞。人人都说她美,赞美声便有了几分起哄的意味。   不知是谁问波尔希思怎么看,只知当下立刻安静,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连千基妲也停止了舞动。   他微抬起半眯的眼,烛光照亮他胸前的古铜,几分邪魅几分危险。“美艳,不可方物。”俗极的台词在他低哑的嗓音里,竟成了绵绵情话。千基妲害羞得从桌上逃下。   起哄声此起彼伏,他一伸手便将她揽入怀中。   然后是深长的吻。   夜夜沉沦。   爱,从最初的远望变成而今的痴迷。   她想她是再忘不了那人白衣黑裤的英姿。就如他永远记得她的一颦一笑。   很多年后,他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女人,或高贵或妩媚,终不及她回首时轻轻一声“你讨厌”。   有些人,爱上了,便是一生。   ☆、Chapter.11(1) 荣耀倾覆   ***   说起维勒兵团的不败神话,千基妲当仁不让。   并非是说她是整个兵团里技能最顶尖的,只是经她教导过的人都成长为了顶梁柱。   波尔希思如此,费德里、邓普斯如此,拉斯菲尔蒂亦是如此。   两年后,14岁的拉斯菲尔蒂已能同那四个最出色的人并驾齐驱。从钦羡他人到被他人钦羡,一路走来她不是最快的,但蜕变一样叫人称奇。   她剪掉了一头秀美的长发,只因每次比武最先中招的都是头发,只因每次都输给费德里。原本是一气之下的冲动,慢慢地她却喜欢上了短发的轻便。   短发削到耳根,正好露出耳钉,耷拉的刘海遮掉半边眼睛,衬得眼神凌厉如刀锋。她是由衷适应这军旅生涯,从不打扮,唯一的一件饰品——那枚银耳钉,是费德里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拉斯菲尔蒂和费德里的关系,甚至好过与千基妲之间。所以也有不少人猜测,他们是第二对千基妲和波尔希思。只是他们从来没有承认。   看拉斯菲尔蒂的装扮便该知道,她是那种说没有就真没有的人。然而她也并不介意风言风语,费德里是她认定的最铁哥们,人们说他们好,她没有不开心的理由。   千基妲曾经问过拉斯菲尔蒂,有没有考虑过假戏真作,和费德里来一段火花。她的回答是直接干脆的没有。朋友之间没有火花的感觉,她真心把他当朋友,所以不希望一时的轻率毁了这段友谊。   她不知道的是,千基妲和邓普斯打了赌。她问她的时候,他也在问他。费德里的回答很巧妙,他说看情况。   什么样的情况算有情况,什么样的情况算没情况,只有他心里清楚。   然而这只是一段小插曲,过后他们亲密如往昔。   一起出任务、一起度过险境。超越了普遍意义的友情,是心有灵犀的想通,无关风月,无关爱情。   那样的生活已经成了所有人的习惯。   直到,四年后。   ***   四年后的变故虽说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那段沉重的故事至今仍是多少人心中的噩梦。一切的伊始在那年春末,女王生日前夕。   远镇边关深受女王宠爱的四王子格里尔,因为女王十分爱马、擅骑术,便费尽心思求得一匹凯厄司名马,重兵护送遥至伦敦。   在外带兵的王子没有文书是不可以随便回城,那年女王特意召格里尔回城。外界纷纷猜测,是那匹马博了女王欢心。   王位继承有明确法文,它规定了王族子女继承顺序,却限制不了他们的明争暗斗。人们以为,四王子的马替他的宗族、替他自己,赢得了争夺。   回城的队伍抵达伦敦桥,桥的那端装束完备的军队等候着。从来不记得迎接王子的队伍有这样大的规格。   只因他们根本不为迎接。   当天正午,王室布告天下:四王子格里尔勾结外族、意图兵变,英耀军团奉女王之名,就地诛杀。   后来才听说,格里尔进献的是凯厄司王族专享的马。然而凯厄司觊觎不列颠国土已非一朝一夕,多次阴谋企图皆被粉碎,屡试屡败,屡败屡试。这一次竟是勾结不列颠王子!   外交檄文自白金汉宫发往凯厄司,将对方批得体无完肤。外交上的互相贬损,对于他们那样交恶的国家本该是常态,哪知凯厄司竟是借“侮辱国体”直接宣战。   战争是外交最不想要的结果,然而当尊严被挑衅,应战在所难免。无数个日夜、无数场作战会议之中,无论军方还是白金汉宫方面,都不想因这一场聊无意义的战争折损太多兵力。   于是他们找到了当时颇具盛名的维勒兵团。   兵团中的大部分人还是退役老兵,那些为国尽了一辈子忠诚的人,听说能重上战场兴奋不已。   出兵时的场景是这些人这辈子最大的荣耀。女王亲自为他们践行,路边站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举国上下为他们欢呼,预祝他们得胜归来。   还未打仗,已成英雄。   国家之间的战事毕竟不能只靠雇佣兵,与英耀军团齐名的英灵军团在他们之后开赴前线。   他们是先锋,正规军是主力,这样的安排无可非议。   然而这场仗并不好打,正面防线凯厄司守得很紧,唯一稍有松懈的战线需要出海,要在控制伤亡的前提下,主动出击几乎不可能。   所以英灵军团的最高指挥官给出的指示只有两个字:死守。   他们不打过去,对方会打过来,只要拖到战意消退了,这场战争也能结束。   若是大家都带着这样的想法,抱如意算盘,这场仗很快能不了了之。但所有人都低估了那些普通人的爱国热情。   维勒兵团的成员都不懂政治,倘若那时能再仔细地探探口风,便不会出现那个悲剧的结局。   英灵军团的对敌策略和维勒兵团有限的实力,决定了他们不能与凯厄司硬碰硬。   大凡第一次上战场的年轻人总有着建立功勋的想法。他们虽说是看惯了杀戮,但正规的参战还是第一次。想到女王亲自颁发的勋章,想到无数鲜花与掌声,纷纷雀跃。   年轻人都在偷偷谋划最合适的偷袭,所有的计划都应不了解凯厄司内部形势,而不敢付诸行动。   拉锯战双方打得都很辛苦,虽说不想大动干戈,常规的“你来我往”还是必须。   如果一切都按高层预想,势必简单,然而士兵毕竟没有多少政治头脑,小规模的试探打着打着变成恶战,是常有的。   这种状况在一个多月之后彻底维持不下,英灵军团长官往伦敦方面报告,得到撤退指令,另行派遣英耀军团三师掩护,王子修奈泽尔亲临总督。   在英耀军团抵达前夕,英灵军团召开全军会议,部署合作工作,为撤退前大煞敌人威风鼓舞士气。   ***   撤退对于渴望立功的年轻人,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兵团里如千基妲一般的行动派,眼见着所谓考虑周全的按捺换来的是即将丧失的最后机会,烦躁不已。   冲动打败了理性。   当天夜深,千基妲带了一支小分队,闯入萨达后林。人们发现他们失踪在两个多小时后,因于逃跑的队员回来求救。   那个时候,修奈泽尔带领的英耀军团已经抵达,如果即刻安排救援,千基妲的小分队完全能够救回。   当英灵军团长约克希伦和英耀军团长莱温斯徳为救与不救争得面红耳赤,修奈泽尔淡淡一句“按原计划行动”泼灭了所有希望。   包围着主帐的雇佣兵对于这项决定,不可能满意。开始暴动,开始怒骂。   最为突出的是拉斯菲尔蒂四人,毕竟与千基妲最亲近的也是他们。   将军的营帐,像他们那样没身份没地位到人,按理说是进不去的。只是闹得太过厉害,修奈泽尔想要收场,才见了代表。   那个代表自然是维勒老爹。   佯攻与撤退,两方面按计划进行得有条不紊。   没有人注意怒极的少年人暗自定下的杀机。在所有同伴的掩护下,拉斯菲尔蒂、费德里、邓普斯和波尔希思躲过了共计三轮的清点,留在岸上。   背着满身枪械,顺着千基妲去时的路线,展开一场不受批准的营救。   作为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只是他们从不是合格的军人,说到底从没有进过正规部队。   支撑到今天他们所依仗不过少年人的傲气,和一身不算差的拳脚工夫。在兵团里,比起纪律,更看重的是情谊是正义。   正如前辈教会每一届新人的第一句话:我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所以不论何时何地,不论危险重重,他们绝不会抛下同伴。   匍匐前行,山中的沙石小路忽而坚硬如铁。   抬首,正看见山丘之后火光涌起,四面将他们包围。山丘上,那人穿着一身银白战甲,金发飘摇。   ☆、Chapter.11(2) 荣耀倾覆   ***   不被批准的军事行动,无论成败都会接受惩罚。   他们早想好了英勇就义,却未料到栽在自己人的手中。   一头金发的王子站在粗砺的山丘上,居高临下地俯瞰,冰蓝的眼眸未有波澜。他动动手指,面前的士兵冷着一张肃穆的脸,粗暴着将他们拉起。   波尔希思几近崩溃地仰天长啸,咆哮着又疯狂笑起。当士兵被他的莫名其妙弄得摸不着头脑,他挥起一拳挣脱束缚,直奔向那一暗色深重的地方。   只是。   那么多人,便全是傻子也能拦得下你一人。   波尔希思很快被制服。   本心有不甘的孩子,开始不顾一切行事。挣脱又被束缚,束缚再奋力挣脱。如此没完没了,磨灭了将士的耐心:“你们真他妈,有完没有!”   高大的士兵抡起一拳,直冲脸颊。拉斯菲尔蒂心知躲不开,也干脆不躲。   “莱温斯徳,我不是说过,让你的手下不要对女人动粗。”   士兵愣住了。莱温斯徳愣住了。拉斯菲尔蒂,也愣住了。   抬首,撞入他的眼,眼神里有微弱的光,像是无边黑暗中看透一切的圣光,却固持高傲无动于衷的天使。   对,天使。   圣洁的天使从不会插手半点沾染黑暗的纷争,就像那人冷眼旁观郁郁悲怀。   然而,冷情的天使有着最锐利大的眼光,若无法辨明时局便无法置身事外。   就如,修奈泽尔是那些正统人里,第一个看出拉斯菲尔蒂的女身。   他从山丘跳落,恰落足于她面前,细细端详:“只是女人就该好好打扮,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他握住她的手腕,没用多大劲,却任她怎样挣扎都逃不脱。   修奈泽尔再次摆摆手,不听话的少年被押解回归途。   渐暗的灯火里,仍有人在不顾一切地反抗,直到灰色的眼眸都湮灭在了满目黑暗,后颈忽有温润的气息:“再敢乱动,我就杀光他们。”话语却是冰凉。   她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相当简陋的船只载着他们归家。   海岸线的那头,正有火光。杂乱的水花裹着炮弹,时而掀起巨浪,火色长龙盘桓在低空惊得风声嘶鸣,他们似乎能听见,风里隐隐的哀嚎。   海舞白浪推动船只前行,渐行渐远的异国还是牢牢吸引着视线。船桨击打水花,刚强的韵律融进水深处,只能听见模糊。船头,最是刚强的少年哭得没有形象。   第一次看到波尔希思哭。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个总是笑意绵绵护着千基妲的他,也有软弱的时候。   男孩们围在波尔希思的身边,低低安慰着。   拉斯菲尔蒂坐在一旁抱着膝盖。脑海里都是,那人阴冷的警告。她抬头看他,被耷拉着的刘海遮掉半边的眼神,凌厉如刀锋。那人也在看她,生来柔和的眼角微微眯起,竟有了笑的感觉。   她却感到了凉意,抱着膝盖的手又收紧了些。   怕。   这个很早挪出她字典的词,居然在今时今日这诡异的场合回来。   无端的害怕。   恍惚中,她想起了教堂里的传说,想起了那个光与暗并存的男子——堕天使路西法。   ***   “为什么!”   歇斯底里的质问被冰冷的嘲笑打断。多么熟悉的声音,曾经,他也是那样嘲讽别人。   真是讽刺。   “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或者说,还想着要把他们救回来。”修奈泽尔拿过莱温斯徳手中的酒壶,喝了一口,才道,“听说你的女朋友也在,可惜了。”   若不是费德里和邓普斯拉着,波尔希思又将多出一个袭击贵族的罪名。   “让你们去了,就能把她救出来?你就那么肯定能见到她?而不是把那个女孩也害得和她一个下场。”修奈泽尔扫过拉斯菲尔蒂的眼神里,什么也没有,“你们不知道吧,凯厄司的男人特别好色,因为漂亮的女人都住进了宫里。”   波尔希思他堵得无言以对,一度他也是那样把人堵得无言以对。   一切,宛如情景再现,伴随着那些丰腴的记忆和成日的欢笑,几乎将他压垮。他忽地捂住耳朵,将头颅埋藏于臂弯间。没有人看得到他的表情,只依稀看见裤腿的颜色深浅不一。   藏于层层庇护之下,是动物自我保护的本能。   远方传来爆破,不知砸烂了谁家的船只。   惊慌于变化的人们没有注意,拉斯菲尔蒂颤抖的手。   记忆中的大火和现实重叠。都是那样吵闹,都是那样无助。被大脑努力埋葬在皮层之下的记忆,一波波不断袭来的冲击中,再次被唤醒。   她看到了血,看到了尸骨,看到了人们素衣上绽开的绚烂花朵,让人毛骨悚然的极致艳丽。   百般死态在那一刻如走马灯上的片花,回旋在脑海,海浪翻涌似是被那徘徊在世间的冤魂搅动,他们将枯槁的手奋力地伸长、再伸长,像是要把她也拉到那万劫不复之地。   她很害怕,却没有哭。   千基妲说过,她们是女中英雄。英雄没有泪水。   人在害怕的时候渴望被拥抱,收紧的臂弯是无声的支持。   这一次,费德里没有发现她的不正常,所以她只好自己抱着自己,紧一点、再紧一点。   然而她不知道,有些人轻轻一扫就能看穿另一些人刻意隐藏的害怕,特别是当另一些人因为害怕而疏忽了隐藏。   ***   船在约哲姆靠岸,天际泛白。   原来他们一夜未眠。   下船的时候,修奈泽尔叫住拉斯菲尔蒂。在朋友们的迟疑和警惕中,她坦然跟他走向角落。   只有她知道,那个人的“邀请”除了答应别无选择。若是他想,你就必须做到。   威严嘛。   呵。   他给了她一张名片:“不要急着扔掉,你会用到。拿着它到英耀,会有人带你找我。”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我会接受你的帮助?”她摆弄着那张只有名字的名片,不屑一顾。   “女孩子还是可爱一点好。”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眼神里的意味分明是百分百的确定。   这个不可一世的王族到底知道什么,又在谋划什么?   拉斯菲尔蒂的心中有一种朦胧的预感,如阴云密布的沉闷、山雨欲来的压抑。最终还是悄悄藏起名片,回到人群中。   他们骑马绝尘而去,直到马蹄扬起的灰尘也看不见,未卸盔甲的军团长出现在修奈泽尔身后。   “莱温斯徳,你说她什么时候会来?”修奈泽尔没有回头,却笃定有人在那。   “可能一天,可能两天,总之不会太久。”莱温斯徳扳指算着日子,“任何人都会受不了吧。那样的打击。”   清晨第一抹光照亮海滩,修奈泽尔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扬起笑容。   ***   早起的码头工已开始了工作。   兵团的队伍浩荡而过,有人认得他们:“你们是维勒兵团吧?”   不提防有人横冲过来,急拉缰绳才收住战马高提的前腿。维勒缓慢点头,有些摸不清来人的用意。   “喂!那个兵团就在这儿。”   他大喊一声,还没等他们反应,各种各样的泥沙乱石都砸了过来。   不明所以。   “去他妈的雇佣兵,我就知道没一个是好货!”   “我还那么相信他们,真是疯了。”   “要不是他娘的不懂战术乱冲一通,我儿子怎么会死!”   ……   人都怔在了马上,连额角被石头砸开淌下了血都没有感觉。为了国家拼死拼活,连性命都不要了,可他们得到的回报是什么?   咒骂、侮辱、歧视。   拉着缰绳的手下意识松了,受惊的马儿到处乱踏。不少工人被马踢到,激动的情绪到了危险边缘。远处似乎有更多的工人冲来了。   维勒努力不去看地上的血迹,挥挥手号召大部队撤离。即使他们想避开,被工人一圈包围避都避不开。   骑马逃走的时候,呼痛声、救命声不绝于耳。这些惯看生死的硬汉,面对着一群普通人,竟是哽咽到眼眶红润,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终于回到了驻地。   死一般的寂静。   渴望的立功扬名变成了而今的满身骂名,是谁都始料未及的。   “咚”,波尔希思一拳砸向墙壁:“我们到底为的什么……”   为的什么不顾一切,却连不顾一切的自由都被剥夺。带着美好的理想踏上征程,回来的只有可悲现实。   “当初就不该答应。”这样的观点一发不可收拾。   没有功名也便算了,百姓们的态度实在叫人心寒。一个多月前披星戴月被送出城门的情节还历历在目,一个多月后迎接他们的只剩下了乱石。   多么鲜明的对比,多么的讽刺。   拉斯菲尔蒂倚着墙角,垂落的头发遮掩了表情。   自始至终只有她是沉默的,沉默的不同寻常。沉默着,沉默着,沉默得突然发笑。   哈哈哈哈。   简直,太可笑了。   “他早就知道…… ”笑着笑着,视线变得模糊,氤氲着什么流过她的眼角。   拉斯菲尔蒂漫不经心地去抹,指上一片湿漉,沾满了不知名的液体。她胡乱擦拭,却越擦越多永远擦不尽。一气之下甩手不再理会,任有水渍淌过脸颊。   “拉斯,你在说什么。”费德里能听出她嗓音里的颤抖,可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们还不明白吗?”她抬起头,含泪的灰眸淡了色泽,多了几分慑人的白,眼神里浓浓的悲怆,任什么都化不开,“我们就是那颗弃子啊……”   所以才给了他们华丽的践行。   所以驻军时被士兵欺负,指挥官是帮着他们的。   所以平时小打小闹由着他们,不是不知道,是真的无所谓。   所以在救人和佯攻之中,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他们本该被割舍。   所以给了她那张名片、说了那样的话,因为是他一手策划,因为清楚他们再做不了雇佣兵。   很可笑,是不是。   从头到尾都在被利用,却还高兴地帮着别人利用自己。   太可笑了。   这个世界。简直是……不可理喻。   ☆、Chapter.11(3) 荣耀倾覆   ***   如果说回国后的日子是一场噩梦,那回国的这天只是噩梦的序章。   这之后的日子,才真正叫作煎熬。   孩子们吓得不敢出门,满大街上都是针对他们的流言蜚语,侮辱性的海报,每个转角都能见到。   就是傻子也能猜到,他们不在的那段时间里,有人多么努力地引导舆论。至于那些人究竟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反正都是,不会再被人相信。   百姓痛恨战争,更痛恨害得战争不利、亲人亡故的罪魁祸首。   女王率领着王室成员在最动荡的时机,发表了深情的悼词。并勒令解散维勒兵团。   ——她的原话是这么说的:“不列颠政府和不列颠王室有义务维护全国人民不受欺瞒,退伍军人维勒利用军队的忠贞和假冒的正义,在过去的四年里杀戮无数。我谨代表政府和王室,为工作上的失职向诸位道歉,于今时今日勒令兵团解散。念于维勒及其拥护者在战争中做出的贡献,免除他们的战争罪及一切罪行。”   正义凛然又不失包容之心。两相对比,维勒兵团的形象愈显拙劣。   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太天真。   早些兵团声名聒噪,就该想到任何一名统治者都不会容忍私营军队的影响超过国有。   时至今日,为时已晚。   他们的驻地在伦敦城外的近郊。   一色素白的宅邸与去时无异,杂草修剪得很好,房屋也每日有人打扫。   任何东西都没有改变,除了对人心无条件的信任。   波尔希思几乎每天都窝在千基妲的房里,一遍又一遍不嫌烦地护养她的刀具。从折刀到匕首,从弯刀到剑,不论大小,都倍加呵护。   他拒绝任何人进入千基妲的房间,所有的卫生扫除全由他承包,甚至还会端着她最爱的菜放在床前的小桌,吃一顿只他二人的饭,就像压根不知道她根本没有回来的事实。   他演得太逼真,逼真到周围人也常常产生了错觉。每天都有人听到他喃喃自语,那种感觉就像千基妲永远未曾离开。   说着说着,他便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没有人知道怎样安慰他,也不知道他想不想要被安慰。   人们说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伤口,可前提是那个人愿意配合时间的治疗。   ***   兵团解散后,唯一的资金来源短缺,维持那么多人的生计,仅靠有限的存款肯定不行。   年纪稍长的孩子跟着老人出去打工。   特别的年龄段,特别的时期,很多人在找到工作之前便被人看破身份,逃窜着回来。好不容易找到工作的,又因忍受不了日复一日针对兵团的诋毁,辞职不干的。只有极少的人留在了不知名的店里,拿着绵薄的工资,根本不够供养。   正是艰难时节,波尔希思的疯癫成了所有人的诟病——到底医不医他?医了能医好吗?如果能医好,要花多少钱?这些钱都花在他身上,剩下的人怎么办?   慢慢地,也有受不了的人选择离开。对于留下的人而言,这个地方也早不复大家庭的欢融。   大家都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僻。素来交好的人之间,动辄口角,甚至大打出手。   记得是谁说过,整垮敌人,首先从内部开始。   然而忽地有那么一天,波尔希思没有窝在千基妲的房间,没有捣腾无需天天护理的刀具,和所有人一起吃饭,和大家有说有笑,劝朋友不要吵架,人心才是最可贵的财富。   他太反常,因为太正常。   那一天没有人吵架,没有人打架,谁都想摸清波尔希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试探的人无不是无疾而终。   大家都太习惯他和千基妲的你侬我侬,以至于忘记了他本是深藏不露的人。他若不想说,你便永远问不出。   如不是那夜两个崇拜千基妲的孩子斗胆进入她的房间,发现少了一把匕首,也不会有人想起去波尔希思的房里看看,更不会发现插在他胸口的那把、消失的匕首。   那是千基妲最喜欢的匕首,是她一直在人前把玩的那柄。   想着去叫医生,可这时节又有哪个医生肯救他们。   众人束手无策的时候,拉斯菲尔蒂一言不发地将波尔希思弄到马上。人们不知道她拿来的力气,更不知道她打算把他带到哪里。   然而他们只能相信她。   她一直记得修奈泽尔的话,却不相信那个男人会好心到无条件的伸出援手。   他的目的是什么,她已无闲情琢磨。只要能救回波尔希思,什么都值了。她很清楚,现时现刻,莫说伦敦城内,便是整个不列颠境内,能救活波尔希思的,只有他。   好在英耀军团的驻地离开那儿很近,路上不会耽搁太多时间。   毫无意外地被拦在门口,拿出那张弄皱的名片,又毫无意外地看到守卫的不可置信。她还是被带到了他面前,波尔希思被留在了马上,守卫说什么也不肯让浑身是血的他入营半步。   修奈泽尔正在主帐里和莱温斯徳喝酒。   第二次见面,她跪在他面前,抛弃一切尊严和自持:“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修奈泽尔挑起眉,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淡然,“你……”她甚至等不急听他说一个单词:”救救他,不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他点了点头,只问:“人呢?”他的干脆令她惊讶,不过一瞬又强自镇定:“营地外,我的马上。”他挥挥手,莱温斯徳立刻安排了一切。   若不是修奈泽尔强行将她拉入帐内,拉斯菲尔蒂大概真的会在医疗营外守上一夜。   他捏了捏她的手,凉得像冰块,也不知是冷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   “兑了点酒,你能喝吧?”他问她,嗓音似带了些温柔。   她抬眼看他,眼神晦涩。这人千面万变,不可捉摸。初见他,冷然疏离、置身事外、高傲如天使;求助他,不为生死困顿、不达目的不罢休,精明如商人;而此刻,竟在关心她的冷暖,向她示好。   这样的人,只能用危险二字形容。   修奈泽尔似乎不知道拉斯菲尔蒂的心思,手还伸着。   她叹气,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呛得咳嗽。   他道:“我掺了白兰地。”然后拖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问都不问条件是什么,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还能有什么比死人更糟糕。”她半合双目,“还能有什么比看着一线生机,却无能为力更糟糕。”   以为那人会生气,不想他却心平气和:“想回去又想等手术结束?不如把朋友都叫来。”   他语气悠悠像是在讲一桩无关紧要的事,她却突然明白了什么。“你……要把我们……收编?”   他回头对上她震惊的目光,突笑道:“还真是敏锐。不是说什么条件,都答应我吗?难道反悔了?”   握着酒杯的骨节开始泛白,显然是用力过猛,似乎还能听到咯噔的响声。   “你!可!真!狠!”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她牙缝里蹦出的。   ***   拉斯菲尔蒂终是没有颜面去面对,被她视为朋友的他们。   不用看都可以知道,当英耀军团的官兵闯入纯白的驻地,不由分说将他们带走,他们会是怎样的表情。以及,他们会怎样想她。   波尔希思的手术还算顺利,医生说他若能熬过三天,就无大碍。   当泛着困意的她从主帐里醒来,听到唯一的好消息,还来不及取下肩上修奈泽尔的外套,维勒老爹和一群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已闯入来。   拉斯菲尔蒂无声苦笑。   “你算什么意思,救人救到把自己人卖了?哦,对了,还没有问你,是怎么说服我们高高在上的王子殿下,来救波尔那个倒霉蛋?我看他挺关心你,连外套都给你穿。”怒火中烧的邓普斯已然口不择言,若不是费德里死命拉着,他都该把人揍倒在地了。   拉斯菲尔蒂背过身,不想去看熟悉的脸,更不想解释。   “我想去洗漱。”她没有点名,可谁都知道她这话是在和谁说。修奈泽尔招招手,立刻有卫兵到出现在她面前。   “他会带你去营帐。”他抖了抖有些褶皱的外套,穿到身上,“我还是觉得,你留长发更好看。”   她的背影僵在门口:“我知道了。”话音未落,便逃也似的离开。隔出很远,还能听到邓普斯掷地有声的数落“费德里,你看看你对她那么好,结果换来了什么?”   是,换来了什么。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   嵌在手掌里的指甲,把皮肤生生掐出血痕。   拉斯菲尔蒂不知道她不在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亦不知道修奈泽尔用了什么手段让他们安静。   反正他有的是手段。   “既然拉斯来了,殿下,请你把话说清楚,我们什么时候变成了你的人?”   “从她带着那位先生来找我开始。”   维勒与修奈泽尔对视,一个警惕一个森冷。   “我倒是好奇,这偌大点营地,拉斯怎么就能见到你了。”安静不代表没有牢骚,邓普斯的话还是那么刺人。   “她有我的名片。”   “很好,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他狠狠瞪向拉斯菲尔蒂,又不断地暗示费德里,终究被维勒喝退。   修奈泽尔看向拉斯菲尔蒂,她也在看他,相交的视线只有平淡。她知道他会故意说令人误会的话,就好像他知道她不会把他们的谈话告诉别人。   “她答应了你什么我不清楚,可你凭什么那么肯定我们不会离开?毕竟腿长在我们身上。”   “我当然不能保证你们全部留下,但我可以肯定你们不会都离开。”他故意顿了顿,“她可是用你们和我换了那位的命。”   一些失望透顶的人,走得毫无留恋。而诸多波尔希思的少年玩伴如费德里,为了他的性命,还是选择了留下。   维勒对邓普斯说:“你走吧。过你想过的日子去。”邓普斯却不肯:“我再怎么不济也不会让一个老人在军营里受苦。老爹你走,我留下。”又瞪了拉斯菲尔蒂。   争执良久,终是维勒拗不过邓普斯,慢慢走出营帐。   拉斯菲尔蒂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最后看她的那一眼,那种无言的失望。   只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难道应该为了所谓自尊,放弃同伴的性命?   她闭起眼,不想让人看到眼中的失落。   ☆、Chapter.12(1) 时过境迁   ***   波尔希思被送到了疗养院,他们这群留下的人则迁到了修奈泽尔名下的一处宅邸。   生活没有太大的改观,还是一如既往的练习和读书。不过教官换了,教材换了,手法换了。   房产终于被政府全数没收和变卖,辉煌的过去只剩下脑海里残存的记忆。   一度自信满满作出“生死相随”誓言的兄弟,而今渐行渐远。还是生活在一起,他甚至就在你的面前,而你却越来越害怕同他交流,慢慢地你们不知该如何交流。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拉斯菲尔蒂都是一个人过,避开着所有人。不是没有看到,好几次费德里尾随着地想要交谈。她看见了,更看见尾随在费德里身后的邓普斯。她不想他变得像她一样。   反正我都已经是坏女人的代名词,再坏一点也无所谓了。   她那样安慰自己,然后缩到某个角落,听他一声声喊,无动于衷。她说过,她打心底把他当作铁哥们,以前是,现在还是。所以宁愿与他两处各自神伤,也好过让他扛起两人份的风言风语。   不知不觉,头发长过耳根,她想起自己答应另一个人的话,没有再剪短。   就这样,让他们误会吧。   然而误会的力量远比她想象得强大。尤其是当女人误以为女人不贞,不贞的对象是大家都有好感的男人。更尤其是那个不贞的女人,曾经是她们心中的神。   记不得是哪个夜晚,回房的拉斯菲尔蒂看见一地狼藉。   衣服被剪烂了,书被撕碎了,地毯被划破了,地面上都是花瓶的碎片。一点不剩,好端端的房间莫名成了怨恨的牺牲。   她撇撇嘴角,想笑却笑不出声。   不曾料到,少女不经人事的恶作剧会出现惯看风霜雨雪的她们之间。未免太幼稚。   她甚至用不到去找罪魁祸首。罪魁祸首自行出现在她面前。   “贱女人,让你到处勾引男人。”   “真不明白,费德里怎么会为了你这种人,成天哀伤着脸。”   “书破了,明天礼仪课要怎么办呢?会被老师骂吧。我告诉你,你那叫咎由自取。”   ……   你一句我一句,堵在她门口的女孩没完没了。   她一直低着头,没有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她就那样静静地听着,直到她们骂完。   “骂够了?”语调浅淡没有半点情绪,亦没有压迫。只是她要你听话,你便不得不全神贯注。没有人回答,抑或是不敢回答。   一片寂静中,拉斯菲尔蒂缓缓抬头,披散着的长发遮掩半边眼睛,许久未见的肃穆又回到了她脸上,眼神锐利如女帝。   自从她留了长发,自从她收起刀锋般的眼神,她们都忘了,都以为她为了讨好男人甘愿小鸟依人。只是她还是那个她,从未改变。   她曾是她们的神,也终将是她们无法超越的存在。   “你以为,这样就会有人怕你?”   拉斯菲尔蒂不言,径直走了出去。女孩们当然不会这样放过她,拦路的、纠缠的,纷纷将她包围。   若是不挡她,这事或许还能不了了之。可是她们拦了。   等女孩们回过神,已被拉斯菲尔蒂撂倒在地,个个喘着粗气,而她连眼神都没有变。   轻蔑一笑摔上门,看也不看女孩瞬间被压得红肿的手臂,和那些扎满瓷屑的脚掌。   那是你们,自找的。   ***   走廊的拐角,拉斯菲尔蒂撞见环臂而立的修奈泽尔。   她就在想,那么大的动静哪能不惊动人。   没有人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他或许什么都听见了,又或许什么都没听见。   拉斯菲尔蒂并不在意这些:“有酒吗?”她像是随口问问,还未等他回答,便兀自上了三楼——那个被明确禁止涉足的楼层。   原因很简单,修奈泽尔歇在那儿。   他似乎早料到她的反应,也没有因她自说自话生气。   他的房里自然有酒,他也给她倒了一杯。   这一次,她没有一饮而尽。不是突然想守规矩,而是没有了自己呛自己的理由。   现在只剩下了她自己,所以必须对自己好些。   他坐在她身旁,将散乱的发拨到她脑后,露出一双灰眼睛,似水无痕。   什么时候开始,那双灵动的眼睛变成了微澜的死水,她自己都不知道。眼睛是一汪潭水,潭面和潭底隔着别人与自己,这样,很好。   “在想什么?书破了,可以换;衣服碎了,可以买。不必担心。”   只是人心变了,怎样努力都回不去。   “在想,我那可笑的过去。”   “忘了它,你会活得更好。”   “如果,我不想忘呢?”突回头,视线与他相对,一样净澈的眼眸,一样看不到底。   “那便,假装忘了。”   她好像听了他的话。   第二天她穿着新的衣服,拿着新的书,跑去上课,礼貌地和每一个女孩打招呼。   又惊又怕又不好发作。   她们打算晚上与她谈谈。真正的谈话,不是找茬也不是打架。   然而她晚上没有回来,不只这一天,每天都是。直到一天一个姑娘把书落在群房,回去拿书撞到了并肩走过的拉斯菲尔蒂和修奈泽尔,人们才明白她不是失踪,是有了更好的住所。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暧昧,没有人想到他们的关系还是不近不远。   她每天会在他的房里呆到夜深。大多数时候是,他在书房办公,她拿着他的书缩在沙发里看,没有交流。她不顾形象,他不管她的形象。   等到人们差不多都睡着,拉斯菲尔蒂便悄悄回到自己的屋,等快亮,再挤到修奈泽尔的客厅睡。后来修奈泽尔嫌她跑来跑去烦,在三楼找了间空房让她住,她便不再去他那儿。   ***   “分居”一周后,修奈泽尔来找她。   “好玩吗?”   “好玩。”   除了最初几次,他们的会面大多如此和谐。给人的感觉,像是无话不说的朋友。   朋友?大概不是。充其量算,好搭档。   他不会问她为何要顺人意一再贬低自己,正如她不过问他为何要陪她演这场戏。   “所以我的书柜,再没有满过。”修奈泽尔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书桌上的一叠书。每一本都很眼熟。   她见他在看,便大大方方地把书挪到他面前。“你反正也不看,放我这挺好的。”   “你还有理了。”   自她从朋友面前匿迹,修奈泽尔是唯一与她有交流的人。虽然彼此话都不多,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她这段时间里最轻松的。她感觉到,只是不想承认。   那时的拉斯菲尔蒂还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无法用明确的定义和标签概括。是朋友,是互利,还是敌人,都无关紧要,和他在一起,开心便好。   “你不用处理公务?”她尝试着把他赶回去,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书都看不进。   “没有忙完,我会过来?”他轻易把皮球踢回给她。   她优雅地回头,眼神里有礼仪老师喜欢的高贵,更有流于低俗却不低俗的妩媚:“说不定,你想我了。”   “被你发现了。”他靠得近了,如融雪湖水蓝而静的眼神直直往着她,像是专注的情人,“可是我不喜欢被人猜中心思。你说,我要怎么惩罚你?”   他故意吹出的热气喷在她的脸颊,晕红了一侧腮。她凑得更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玫瑰花香。“罚我再多看几本书。”然后她将自己撑起,绕过他,似乎真打算去拿书。   他拉住她的手腕,一转身,暗绿墙纸之上遍开一壁暧昧。   他扣着她的手并不用力,她也完全不想挣脱。呼吸声是重叠的,若不是稍稍侧开,他们的鼻翼快要相贴。   相望的眼神都是一般温柔沉溺,放大的瞳孔亦只容得对方的身影,像是爱到了极致。然而,一般美艳的眼里,都没有情。   “那样挑逗一个男人还装作一无所知,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动你。”压低的嗓音极具诱惑,正如那人故意贴在她耳边的姿势。   到底是怎样的人才敢玩这种危险的游戏,又该怎样做才能保持清醒。   爱情的游戏,谁先动了情,谁便输得彻底。   直到多年后一败涂地,拉斯菲尔蒂才后悔动了不该动的人。   她还没有回答,窗外起了轰鸣。   没有窗帘遮挡的窗户,一抬眼便能看清外边的一切,包括周遭隐隐的暗红。   火。   那个字眼滑过心头,拉斯菲尔蒂的呼吸忽然急促。毫不费力地挣脱修奈泽尔的束缚,她迅速别转过身,不让他看见神情。   他混不在意,只是走近去,拉了窗帘。   那是英耀军团的演习,他知道,所以来找她。   “到我那去吧。那边看不见英耀的军演。”他没有看她,率先走了,似乎笃定她会跟来。   她的确跟上了,她知道他知道了。无论是否挣脱,她防御性的反应都足以说明对火红的抵触。   然而她不知道,他知道她怕火,并不在今天。   ☆、Chapter.12(2) 时过境迁   ***   拉斯菲尔蒂和旧友们的关系,直到波尔希思回归才有所缓和。   人们一方面无从反抗,只能适应,久而久之怨气淡了;另一方面波尔希思回来后不再一心寻死,逢人就问拉斯菲尔蒂身在何处,说是要当面道谢。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找她攀谈,向她道歉。就好像她还是他们的女神,什么都没有改变。   然而拉斯菲尔蒂已经厌了。有些东西一旦看破便再也回不去。   听说东方诸国进献了葡萄,拉斯菲尔蒂便蹭到修奈泽尔书房看书。一口一个,吃得津津有味。   “你少吃点,这可是贡品。”   对她不利的话,她永远充耳不闻。把头埋在书里,又偷偷伸出手摘葡萄。手被修奈泽尔按住,她才不得不探出头:“殿下,宫里一定还有多,你回去可以慢慢吃。这就让给我吧。”   “你还真好意思。”他不和她争,她那一副无辜的眼神装得越来越像。饶是如此,修奈泽尔还是松开了手。   得逞的拉斯菲尔蒂吃得更开心了。   “为什么还一直往这里躲?”她知道他在问什么,可她不打算回答。他知道她不会回答,除非有人逼着她回答。   修奈泽尔抢走了拉斯菲尔蒂手里的书。她维持着捧书的姿势不过半秒,随即哀怨地瞪向修奈泽尔。显然这不是第一次。   “葡萄给你吃了,书没有了,你可以不用找借口了。”   “怎么说呢,人多少都有些喜新厌旧吧。”她垂下目光,“很多东西变‘旧’了,意味也就不同了。比如人和故人,友和旧友。”   没有去问他为何一反常态地干涉她私事,却也觉得一再逃避终究不是办法。   “所以你是打算接受我的建议——忘了他们吗?”他怎么看她都不像已经释怀的人。   “不,我不喜欢忘却。不论好的,还是坏的。”她没有再吃葡萄的心情,“而且,我需要他们,就像你需要我们,一个道理。”   她不知道他在谋划什么,但她终将为他所用,因此她也需要能为她所用的人。   “真是直接。”他突然笑了,“我以为你会忍气吞声地过一辈子。”   “我大概是疯了才会任他们践踏。”她从他桌上拿走了书,手指上的钻石是如书封一样的黑色。   他目送她离去。   曾经倔强的背影不知何时淡然许多。   人都是害怕受伤的,在一个地方摔倒过会连靠近都懒得。所以她宁可在这里和他玩着不知所为的游戏,也不愿再亲近一度被她视为家人的伙伴。   他甚至怀疑,如果情景再现,她还是否会救波尔希思。   就像他永远记得最初的日子她窝在他房里喝酒,忽然问他:“殿下,我是不是很贱?贱到救人之后被人骂。”   他没有回答,她亦不需要回答。   他所知道的是,那时候她真的很受伤。因为她那种人,是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允许自己,情绪失控到向最讨厌的人讲真话。   然而人心善变。   最讨厌的人,未必是一直讨厌的人。不然,也不会有“曾经”这样的词存在。   ***   那天晚上,拉斯菲尔蒂没有留在房里,她怕修奈泽尔又强迫她聊不想聊的话题。   她抱着那本书躲到了西厢的花庭,缩在矮架之后,席地而坐。   其实她若不来这里,也不会撞到她一直在躲的费德里。这段时间,这个花庭是他的避难所。   “拉斯……”熟悉的嗓音许久未听,还能认得,习惯果然是个可怕的东西。   她终于躲不掉。再见时,她已几乎与他等高。   他夸张地比出一个高度:“你长得好快,我跟不上了。”   不论外边的风言风语多么厉害,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一如往昔。用不着客套,无需寒暄。所谓铁哥们,不是随便叫叫。   她笑了,也只有这样的友情是亘古不变。   “走,我带你看好看的。”他牵起她的手,不提防触碰到纵长的冰冷,垂落的视线穷极那一方闪烁的黑暗。   怔怔地回头,她笑意不变。   他们并肩站在二楼的露台,冷风吹乱了发,也吹乱了他隐隐的无措。   “拉斯,他们说,你和殿下……”   他说不下去,她却是懂的。   自那夜被同伴欺凌,修奈泽尔换她的衣裳全像是升级版。布料、款式、做工不说上层,却也精美。所以人们开始猜测,那夜她离开杂乱的房间,和殿下纵情一夜,便有了不同的待遇。   这些传闻,她知道,他也知道,只是谁都不提罢了。   “我和他,什么也没有。”拉斯菲尔蒂张开右手,食指上的钻石在夜空下多了些神秘感。   ——那不是什么名品,但也不便宜。据说是殿下为哪家小姐买的,后来对那位失了兴致,便送给了她。她把玩着那颗钻石,问他:“我可不可以去卖钱?”他答:“恐怕不行。这一款没有黑钻,是我为了捉弄她特别定的。”也就是说珠宝行的店员都知道,那枚钻戒是修奈泽尔殿下的。   她不问他信不信,因为他们之间从没有谎言。无条件的信任对方,也成了天经地义。   “我就知道。”费德里垂下目光,有些难言,“可是……”   “可是邓普斯不信。他觉得我就是那样的贱女人。先是你,然后是殿下。”   “你……”   “我都知道。”   他忽然有些明白,那些日子里心头的猜测是事实。她是故意躲着他。因为她很清楚邓普斯怎样看她,而她不想他难堪。   她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静静看着那一切发生,哪怕一切的主角是她自己。就好比是马戏场里的看客,再热闹与她之间都有舞台的隔阂,而舞台上的他们像小丑。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和她肩并肩地看着夜色。   人们总爱说泯然众人,说着小时候的机灵不代替长大后的通透。那是他们不知道,幼时的异禀天赋为人所知因他尚不懂藏拙二字,真正机灵的人不会让你发现他的通透。   ***   那之后,她不再躲着费德里,却还是避着邓普斯。   她很清楚,他们之间不可能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他是记仇的人,碰巧她也是。能做到以礼相待,已是极好。   他们不常外出,可对外边的风声还是略知一二。比如最近流行于上流社会的话题,是关于卡伦特、法克斯、特里昂三大家族的子嗣。他们从未曾露面,或者极少露面。   当一直销声匿迹的人重归人群的视野,那势必有一些事情将要发生。   拉斯菲尔蒂照旧在修奈泽尔处看书,书柜里的藏书她已经看了一大半。他就在她面前办公,满桌的公文是她稍抬头便能看到。但她从来不看。   她已经过了被人宠爱的年龄,也明白不该看的东西永远不要去看的好。   “过一阵子,我可能不住这儿了。大概你们也会搬家。”他没有明说这个“你们”到底指代多少人。   “那我们大概不和殿下住一起了。”   “你想和我住一起吗?”   她猜对了。   “可惜门不当户不对。”   “如果门当户对呢?”   “殿下要把我们变得门当户对?”她闪烁着眸光正对上他饶有兴致的眼神,“我们就是那三大家族几近失踪的后代,对不对?”   “拉斯要好好听父亲的话。”他等于是承认了。或许在他看来,这根本无关紧要。反正是他们早晚会知道的事。   “殿下我后悔了。”修奈泽尔兴致不减,等着她继续说,“和不和殿下住一起,本就与门第无关。你诓我。”   “拉斯真是聪明。对,门第不是问题。”有了合适的依靠,谁都能够摇身变作贵族。   贵族。   呵。   谁说贵族都是流着蓝血的稀有动物,到头来还不是随便把平民包装成了贵族。   “贵”与否,权在当权者的一念之间。   然而贵族与王室,权力的两端,未有绝对的平衡,必是互相打压、互相提防。当一个贵族为王家百般称道,以致盛名遍布全国,只有一种可能——它与王族命悬一线。   这样的贵族通常被叫作,暗夜贵族。也就是,王室的黑暗执行人。   没有谁会比上过战场的人适合当处决人,更没有谁会比雇佣兵擅长掩藏踪迹。   他们是不二的人选。这才是被准许活命的理由。   ***   然后如我们所知,拉斯菲尔蒂与波尔希思成了卡伦特府上的少爷小姐,费德里和邓普斯分别去了法克斯和特里昂两家。   当波尔希思和拉斯菲尔蒂的马车抵达同一处宅邸,被一位慈祥的老人接待,波尔希思问她,为什么安排他们成为兄妹。   她想起那夜修奈泽尔的眼神,和他一直的了如指掌,笑道:“大概是为了避免我在最好的朋友面前行凶。”   又或者将她最好的朋友放到三家之间,以便牵扯另两家,以便防止邓普斯胡来。   没有谁比修奈泽尔更会打算盘,所以她从不去猜他打得什么算盘。   做过一次棋子的好处,便是知道轻举妄动会伤得更重。所以她什么都不打算做,除了乖乖服从命令。   在伦敦城里呆了两年,跟老人学了所有该学的贵族礼节,也做尽了没完没了的生死勾当。这期间也偶尔能见到修奈泽尔,和他一起喝着酒,讲着漫无边际的谜语,消磨一夜之后,重归正常。   两年后,接到了修奈泽尔新的部署。阔别已久的前雇佣兵,在被收留的那处宅邸再次聚首,那时的他们有了新的名字——暗夜军团。从此之后,他们便是正统的军人。也是不为人知的军人。   沉重的马车分别带着长成的男女分批次到了偏僻的哈福德郡——一个从没有来过却一直听过的地方。当年着岸的约哲姆郡就在哈福德郡的西边。   在简单的村庄过着简单的生活,带着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目的。   ☆、Chapter.13 爱恨几许   ***   一夜梦醒,拉斯菲尔蒂又变回那个坚强完美的她。掌腹下的丝绸冰润而凉滑,犹有些许泪痕遗迹。修奈泽尔的房里却不见他的身影。所有温柔乍起都似南柯一梦,留给她的唯有梦中隐约听到的那句“你要活得轻松些”。   女仆敲开房门,委婉提醒着拉斯菲尔蒂,她快误了参加婚礼的行程。简单洗漱打扮,便也与三人匆匆出门。直到离开,都未见得修奈泽尔。   他又忙去了。   拉斯菲尔蒂这样对自己说。也不知道几分怅惘,几分陈述。   车厢里的旧友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却默契地不提昨夜火起。彼时生死与共的战友,经年之后也多了这些个心照不宣。   ***   夏洛特小姐和柯林斯先生的婚礼在汉斯福郡的贝尔克里特教堂举行。   伽苔琳·德·包尔夫人是他们的证婚人。这一点足够柯林斯先生高兴一周。   哈福德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收到了邀请并出席了婚礼,附近的客店因此生意兴旺。柯林斯先生的教民们表面上一派恭谨,背后却在对他的客人评点不止。   伊丽莎白·班纳特小姐和简·班纳特小姐是婚礼的伴娘。从讲堂门口到圣坛,不短不长的路途是多少女孩彻夜难眠的悸动。这一路走完,她便完成了女孩到少妇的蜕变。   婚礼大抵千篇一律,一如这世间的欢乐。而人们并不介意这些个似曾相识,只有与亲友作伴,何时何地都有说不尽的乐趣。   宣誓既成,大家都去到教堂后的绿茵地。   露天的宴席中,宾客们端着酒杯四下穿行,交谈不止。   立于圆桌背后,拉斯菲尔蒂等四人与周围形就一道无形边界。人与人之间,多么奇妙。曾经迫切地渴望融入而不被接纳,等到被人接纳却丧失了融入的兴致。   那样的边界本不该被打破,也没有人会试图去打破。   竟是那个女孩。佩吉·扎恩。   她径直走到波尔希思面前,像是鼓足了勇气,“你早就知道对不对?我送你的袖扣颇有几分价钱。可你却什么都不说,等着我被父亲训斥!”   淡色的香槟映透波尔希思的眼眸,金褐的瞳孔沉凉如酒液,不见斑斓。他只是淡淡道:“你想多了。”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父亲迫不及待地要见设计师?为什么见了设计师父亲心不在焉?又为什么他甚至都不愿意让母亲看那枚袖扣?”   “你应该问你的父亲,而不是我。”   褪去温柔华表,波尔希思冷淡到近乎残忍。一样的面庞,陌生的感觉。佩吉看着眼前也曾与她细话情意的男子,惊愕的目光里聚集起泪花。   “我对于你而言,到底算什么。”连连摇头,或是质问,或是喃喃自语,“你只是把我当玩具,稍嫌麻烦便舍弃,对不对?”   他没有答话,而无情的神色仿佛在肯定女孩的猜测。   “我……”佩吉再也说不下去,哽咽着跑开。   轻叹一声,此情此景,多少熟悉。   ***   那年从疗养院回来后,波尔希思再没提过“千基妲”三字,还和队里一爱慕他许久的女孩交往过。   他表现得太平静,太正常,以致人们一度以为他真的释怀了。   他和女孩处得很好,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订婚前的夜里,他喝醉了。抱着女孩却一遍遍地唤着“千基妲”。如果说用尽气力的怀抱将女孩送入天堂,那一声声呼唤便将她打入地狱。   他对她很好,无微不至的温柔,永远说不完的情话。然而,他们之间从没有过亲密的接触。别说拥抱,连十指相扣都不曾有过。   她也曾自欺欺人,他只是比较害羞,做不来那样亲密的举动。   只是,她忘了,能说出感人肺腑又不落入俗套情话的人,又怎会畏惧搂搂抱抱?   次日午后,订婚仪式上,她抢在神父前面问他,你有没有哪怕是一秒钟忘记过千基妲?   他记得昨天夜里酒后的种种,也便不再掩饰。“没有”二字掷地有声,干脆利落。   “你连想都不需要想。”女孩苦笑,说不清是伤心自己还是心疼他,“她死了,波尔。你不能把自己的心也搭进去。你要活下去,连带着她的那份。”   “我的心早在她死的那日支离破碎。”   我也便就,没有了心。   订婚仪式自女孩哽咽跑开的那刻乱作一团,波尔希思被女孩父母狠狠教训。   皮鞭打在身上,血汗污浊了白衬衣。有风嘶鸣,有皮开肉绽,而他恍惚感觉不到。不知跪了多久,直到膝盖也麻木,疼痛涣散了意识,他仿佛看见千基妲在向他招手。   而睁开眼,与他同在的,只有蓝天白云。   如果梦永远不醒,人间又何来别离之痛。   ***   伊丽莎白小姐、简小姐还有新娘夏洛特小姐,搂着啼哭不已地佩吉向波尔希思警告。   “先生,我真希望不必这样称呼你。请你听好,如果再一次、再一次让我发现你玩弄小姑娘的感情,我会让全郡的人知道你的品性作风。想必风声传到卡伦特侯爵耳中用不了多久,届时你有多难堪我可管不着。”   伊丽莎白小姐劈头盖脸地数落,他似若未闻,神色恍惚,一如当时。   “如果您还有一点作为贵族的自觉,我想恳请您做点什么,弥补可怜的佩吉错过的真爱。”不似妹妹般锋芒毕露,简小姐毕竟是宽厚的人,然而今日却也动了怒。   “错过……难道可以被弥补吗……”   一度以为错过能够被弥补,原来也只是,我以为。   身边三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佩吉的离开,难过的不只是佩吉。波尔希思也失去了他自欺欺人的慰借。   把酒纵歌的强乐终抹不平心中那块凹起。便是所谓触景生情,也只能麻痹一时,骗不了一世。   几多惆怅,几多哀婉,不是亲历之人永远不会懂。不曾了解之人只当作了嘲弄。   “你!好自为之。”   他自是好自为之,因他的世界只他一人在冷风中残喘。   人人都是从伤痕中前行,有些人大肆宣扬直到人尽皆知,有些人默默承受凭之溃烂。看不见的伤痛是好不了的心病,有些人心甘情愿背负,再痛也不需要安慰。   本是欢乐一场盛典,而今人人心下都有阴霾,早早散了场。   ***   晚间他们在兰伯爵于此郡的宅邸里休息。   拉斯菲尔蒂立在露台上,院落里的景致一览无余。遍开的花圃中,波尔希思漫无目的地穿梭踱步。   他在看花,她在看他。   夜渐渐深了,她还穿着露肩的长裙,微有些凉。宽大的外套着落肩上,回头又见费德里的面庞,不禁有些好笑。   似乎每一次遇他相遇的情景都是从他未她披外套起。   并肩而立,好一阵沉默。   最终是她先开口,“你说我是不是错了。如果当初任他死去,他是不是就不会活得这样辛苦。”我们是不是也不会历经这许多别离和爱恨。   “拉斯,不要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救人性命的决定永远错不了。只是我们……”有些话未出口,彼此都懂得。所有种种在一声叹息里,变作他将她揽入胸前。   只是我们在错误的年代遇上了对的人,在错误的时间做了对的事。   挑廊拐角,邓普斯倚墙而立。月色中屋檐阴影,隐匿了他神情。   远方忽有亮光,烛台摇曳随脚步声靠来。   他闭着眼,低声道:“巴茨。”   来人轻颔首,并不见往日主仆间应有的生疏。   “时候不早,你该歇息了。”   邓普斯不答,缓勾的唇角几分自嘲几分讥讽。   “我记得告诉过你:越执着也越容易受伤。无论是人还是物,接近了便会发现远观的美好只是我们的想象。”   邓普斯对费德里的在意和关怀,远超出所应有。他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掩藏着用心,但终究情之至总会不经意流露。这些年来,巴茨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只是他们之间,相差的何止彼此。   爱无情,爱人总伤人。   ☆、Chapter.14 芭蕾舞团   ***   喜事总是接踵而来。   结束婚宴,回到哈福德郡的当日,巡回芭蕾舞团停驻亚撒那的消息传遍四处。   格雷赫尔芭蕾舞团的创始者均自东俄国家芭蕾舞团分流而出,发展到如今,团员虽已由本国人取缔,舞技仍是一流水准。更兼其是国内不可多得的非皇家、民间舞团,因而颇受欢迎。   此前,舞团主要活动在格林朗至叙拉蔻一带西部沿海地区,虽也有到过诸如加沙等南部大城市,但莅临亚撒那之流较为偏僻之地,还确确实实是第一次。   村前的告示栏张贴着巨幅海报,珠饰连缀的女演员一袭银白装束,翩然若飞。轻薄的飘带是几代人的追忆,一出《舞姬》令人感概失去与珍惜。   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只是许多人尚不知晓。   聚会地的宣传册抢尽一空,几乎家家户户人手一本。然而从头至尾,并未展现故事全貌,或是担心伤透年轻女孩的心。   票价并不高昂,而于这偏僻之地的普通人家,也是一笔不小费用。男男女女忙乎串门,都想知道谁会亲临现场,谁又能将梗概与自己描述。   曼格菲斯花园的女管家为刚抵达的主人一行送上信函,内里封装着四张贵宾席的票。   人人钦羡的待遇映入那四双眼,并无预料中的欣喜。   殿下无端给予的礼物总叫人不得安心。   饶是猜想种种,终究盛装打扮任四轮马车载到亚撒那。   候场时分撞见了同来的班纳特一家,班纳特太太尤热烈地套近乎,被心怀不满的伊丽莎白小姐强行拉开。远远还能听见母女二人争吵。   从幕起至幕落,爱别离、恨背叛,悸动了多少人心,感染了多少泪点。轰鸣掌声中演出完美收官,华灯街头马车去影匆匆。   这都与他们无关。   ***   修奈泽尔殿下的管家不知何时到的剧院,散场后的四人一马被指点着穿梭过大街小巷,两盏明灯自车顶垂挂,灯火随着马车颠簸摇曳不止。   偏僻的地方,孤立的院落里,灯火通明。从玄关走入,一阵清香里,不意外地见到修奈泽尔。   “一路赶来辛苦了,吃些点心。”手微抬,立刻是女仆成列,长龙蜿蜒而上。   如果说无端的礼物叫人不安心,那无端的示好便叫人心惊。   没有人想动满桌可口的夜宵,而殿下左品右尝到连声称赞的盛情却容不得推却。   高下有别的差距忘不得,再亲近也改变不了的是身份。   他是主,他们是仆。   “怎么样?芭蕾不错吧?夏耶洛娃的舞姿总叫人魂牵梦萦。”他从衣襟里取出宣传册模样的本册,封面色彩却不同于村中所见。   管家递来一模一样的本册,横向拉开,入目皆是端正的肖像画和着简短文字。   那不是宣传册,是名册。   “完美凸出的首席,精妙的演出安排,乍看之下,再普通不过的舞团。”拉斯菲尔蒂望向修奈泽尔,眼神不似语气笃定。   此时的会客厅里,已只剩下他们和殿下。   “保持了几十年的线路说变就变,不觉得奇怪吗?”修奈泽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那神情活似一头刚睡醒的猎豹。   翻阅已了,波尔希思合上名册,沉寂了几天的眼睛总算有了些生气。“您是说,他们到亚撒那别有所图?”   “最近频发的失踪案,想必你们也知道。”修奈泽尔并没有直接回答,话里话外的暗示却再明显不过,“昨天我收到苏格兰警场的报告,巧的很,失踪案的地点顺序与舞团的巡回路线不谋而合,就像是有人刻意安排。”   “这么说,十有八九是他们搞得鬼。嘈杂的人员和频繁的地点更换,的确有利于转移人口。只是,您真的觉得,在明知稍有调查就会被怀疑的情况下,他们还敢做这勾当,甚至把人藏在舞团里?”   费德里提得极有道理,正是过于显而易见,才叫人越发疑惑。   “直到证据确凿、罪魁落网,谁都不能断言。”修奈泽尔从房间另一头的矮柜里取出地图,展开,铺平,“但我们怀疑这不是他们初犯。”   行事周密谨慎,现场无蛛丝马迹;手法老练,隐带有挑衅的自负。这些都不是新手所能表现出的素质,和所应有的姿态。   “不论是格林朗至叙拉蔻这些西部大城市,还是加沙、亚撒那之流的南部小镇,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沿海。”众人的目光顺着修奈泽尔的手指,自西向南越过重重海域,“港口、船只、贸易渠道,一应具全。前后半月至一月的停留时间,足够他们安排好一切。”   “既然已经有了推论,您把我们聚集在这里,恐怕不只是讲一个故事,这样简单吧?”邓普斯的口气不无嘲弄,“只是殿下,我们可跳不来芭蕾,就算能跳,人家也不一定要啊!”   当所有人都暗暗庆幸,拉斯菲尔蒂仍低头看着地图,神情几分专注,却一字未看进。嘴努了努,她是被送去练过芭蕾的。   果然,修奈泽尔低低笑了。   “也不尽然。据我们所知,舞团近年经营不善,导致英才外流,除了顶梁柱外再无抗大任之人。所以所经之处必聘用新人,寄希望于培养发掘接班人,可是效果并不好。”   “殿下,您指望我们应聘什么职务?洗碗工还是厨师?或者安保也不错。”   “建议不错,邓普斯。只是让你去卧底,我担心在你摸清别人老底之前,他们已经把我们了解得一清二楚。”   邓普斯干咳一声,不再言语。修奈泽尔满意地点头,“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先回曼格菲斯,明日我会派人来的。拉斯,你留下。”   拉斯菲尔蒂带着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瘫软在座椅上。听脚步声渐行渐远,不觉归心似箭。   ***   修奈泽尔并不急于下达指示,悠闲地卷起地图后,将拉斯菲尔蒂带到了二楼书房。   林林总总的书册分类安置,整洁一如当年。她的视线落于一片书籍,暗色的书名成一幅无序画卷,彼此最亲密的时光无端回到脑海,欢声嬉笑仿若昨日光景。   微有些失神。   “拉斯……”他低低唤道,她下意识响应。梦境回来,一身狼狈。她垂眸掩饰,他淡淡一瞥,似洞察一切,又似了无深意。   “还记得你第一次为我跳芭蕾,也是在我书房。书桌上放着一盘樱桃,你要吃,我不让你吃、要你先跳舞给我看,你便乱舞一通,然后抢走了我的樱桃。”   她不懂他为何突然提这陈年往事,却依然顺着他打开的话匣,道:“那樱桃还不是很熟,我与你闹着玩,吃了一盘,第二天牙酸得发软。你却对我说,这是别国进贡的珍品,留给你的只这一份。于是我又被你使唤得团团转。”   “自那之后,你便再未缠过我。”   “人,总该长大。”   “长大到畏手畏脚、患得患失吗?”   她忽然顿住,抬眼撞入到一脸意味不明。时间犹被按下暂停键,空气都渐渐凝固。   “拉斯,再为我跳一曲如何?”终究是他先开口,一声浅浅似梦中呢喃。   她未应,却转身走入对面半掩的门扉,床榻之侧果有一袭舞衣为她而备。   一路,无人指引。从未来过的宅邸,却能轻松找到为她预置的房间,就想幼时每一次玩耍,她都能找到他留下的暗号。默契,是自第一次相见便已留下的渊源;缘分,总是悄无声息。   蜿蜒的道路终归能走到尽头,相近的门扉永远能敲开正确,相隔咫尺的心却总是茫然无措。   换上舞衣,她跳跃着到他面前。没有音乐的舞步,自有蝴蝶骨振翅相伴。凌空跳跃落到脚尖成旋转无边,风光逦迤舞不尽长夜绵绵,万般绚烂终归结于半边伸展的阿拉贝斯。   盈盈独立的一手不提防被握住,低头的刹那脚尖已然悬空,光洁背脊抵上冰冷的墙纸,不过一瞬之后,尚未缓过的温存竟作温润一点落于颈窝。   他的唇贴着她的肩,谈吐间的气息具成湿雾打染锁骨。本是深沉的嗓音,如今愈显低靡,“你舞得那样美,我真舍不得让他人看见。”   “可你还是要我去。”满室情意,独她眸中一片清明。   “就当是为了我。”   “殿下,我若丢了性命,还如何为您跳舞?”   “放心,我自有安排。”   良久沉默,换来她一声叹息。他从她肩头抬首,彼此身形错开,都调转了眼眸。   一般清醒,了无醉意。   她迈步离开,冷月照得舞鞋缎面光影泠泠。   ☆、Chapter.15(1) 潜入   ***   和修奈泽尔共进早餐之后,拉斯菲尔蒂动身参加应聘。   马车送到格雷赫尔芭蕾舞团停驻的雷纳托剧院三条街外,再由拉斯菲尔蒂步行前去。   来这谋求工作的,多是中下阶级的女孩。小小年纪便要外出糊口的人家,与乘马车出行实在搭不上边界。   越靠近剧院,同她一般粗布衣裳打扮、拎着手提箱的女孩愈来愈多。去工作人员处领了号码,许多人便就地换上舞鞋,扶着青石墙壁压腿伸展。   尽管告示上明确提到,评审之前,给予每人十五分钟时间更衣、准备,但渴望被录用的女孩仍觉不够。抓紧着每一分每一秒,努力使自己的舞姿完美、再完美些。   拉斯菲尔蒂东张西望、无所事事的模样很快与周围形成鲜明对比。   身后的女孩轻轻推她的肩,不待她回头,便问道:“你不紧张吗?不需要再练练吗?”她飞快打量对方一眼,最多不过十六七岁,一副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温润而腼腆。   学着对方的模样,她亦笑得害羞。“当然紧张啊。可是我怕练着练着反出了差错,进场之后更不敢跳了。”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胸有成竹。”女孩提手掩唇,羞羞而笑,眼睛弯成了月牙,“认识下吧,我是叫艾琳,艾琳·达伦西。你呢?”   “菲尔·卡特。”这是拉斯菲尔蒂履历表上的化名。   生平、经历、荣誉,一切该有的信息在拉斯菲尔蒂抵达亚撒那之前,都已打点完毕。两天的时间,足够捏造一个人存在的痕迹。便是警场调查户口,都不可能发现漏洞。   前来应征的女孩多是三五成群,如拉斯菲尔蒂、艾琳般落单的只有极个别。排队等候的工夫,两人聊着聊着也便熟了。   拉斯菲尔蒂,三十三号;艾琳,三十四号。由于评审、准备均是单独进行,所以即便番号相连,二人也不能一睹对方的舞姿。   评审分两个阶段:十分钟的自由才艺展示,和五分钟的限定即兴表演。人尽皆知,真正考水平的是最后五分钟。   评审室的门随三十二号的进入,开了又闭;外间的帘幕之后,拉斯菲尔蒂终于换上了练功衣。   依旧是裸背的款式。修奈泽尔说,她的蝴蝶骨生得灵动。   终于,轮到她。   当音乐奏响,她从边界舞到中央,双臂在空中奋振,拼命地似要抓住生命,一圈轮回,手中尤且空无一物。背对着评委的身影,慢慢将腿抬起,黑色腿套拉开,远远看来,如收束的灯笼裤。   大概谁都不会料到,在舞团公演《舞姬》之际,竟也有人敢选第三幕中幽灵王国的独舞作为展示。这本是难度极高的一段舞,又有挑衅之嫌,万一出了差池,准被回绝。   行人所不敢,得人所难得。   那些年的沙场磨砺、变故无端之后,待人接物的心境坦然许多。大抵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痛过生离死别。   她一式不差得跳完选段,抬头撞见评委眼中的略显惊讶,微微欠身。   评委席中,她依稀能认出,坐着《舞姬》中主角的扮演者。   一番耳语之后,并无人按规定要即兴表演,只示意她从另一扇门离开。   而在她之前,三十二号进出,经由的是同一扇门。   ***   走道尽头,等候着的工作人员简单祝福拉斯菲尔蒂一番,并给了她演职员证。   被告知说可以随意参观,只需傍晚时分在草坪上集合。   离开雷纳托剧院左拐后的第一个街区,是剧院芭蕾舞学院所在。正值学生休假的暑期,校舍便借给格雷赫尔舞团的成员居住。   拉斯菲尔蒂带着工作证,一路不受阻拦。   正对校舍的公告板上,赫赫然张贴着巨幅地图,周围并没有发放的纸册版,许是待夜来集合再统一分发。拉斯菲尔蒂只好取出纸笔,大约画了简图。   宿舍楼只有唯一一栋,舞团主力和闲杂人员并不可能分开而住。换而言之,要将为数不少的失踪人口藏匿于舞团中,可能性实在不大。进进出出,总有些意外难免,既然做到这勾当,必会图个万无一失。   这些,与修奈泽尔后来的讨论中都猜得八九不离十。   去宿舍里一探究竟,主要是想从演员们的私人物品、信件里发现蛛丝马迹。运作一系列规模庞大而布置周密的犯罪,离不开有力的策划。这种策划往往在于:财力、物力和空间。   简单的说,要找到幕后推手。   五层高的宿舍楼,顶楼归主力所有。   站在四楼尽头的楼梯井前,拉斯菲尔蒂四下张望一番,确定没有人、以及将要靠近的人后,急步上楼。   这毕竟是没有轻功的世界,若真有人来,再刻意压低的脚步声都掩藏不了行迹。   行至拐角,一小哥急急而来,将皮鞋踩得作响。抬头正瞅见躲闪不及的拉斯菲尔蒂,扯开嗓子叫道:“姑娘,你是新来的吧?这五楼可去不得,闲人止步!”   她被小哥煞有介事的模样给逗乐,扑哧笑了出来。纵是笑声空灵,在这只他二人的空间里,不免令小哥感到窘迫,面色涨得通红,“你笑什么?”   拉斯菲尔蒂也不急着下楼,索性爬在扶手上与对方聊了起来。“我笑你啊。闲人止步什么的,这楼上难道是机关办公室不成?”   明知故问。印象中,才成人的女孩最爱如此作弄男孩。   “哪来什么机关办公室……宿舍楼里当然是住人的啊……总之,你不能去。”   “你说不能去我便不去,岂不是很没面子?我偏去给你看。”她说着竟真向上跑去。   小哥一时没了主意,想拉住女孩可自己又不敢上楼,正急得手忙脚乱。   ***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来参观宿舍楼的。”楼下犯急的小哥并未注意到拉斯菲尔蒂突止住的脚步,直到听到那人嗓音。   他辨得出来人,隐隐松了口气。   声音的主人也知道他的小心思,再度开口,却是对他说:“她交给我,你先走吧。”   一声道谢,脚步急起又急逝。看人影消失在视野,拉斯菲尔蒂又转眸望向高处的男子。   她作势走了一两级台阶,他便从拐角现身,显然之前便在了。一脸不解对上那人满目笑意,终究换他几步走至身边。   她亦知道他——团长以撒。   “不要再瞪了,楼上也是宿舍。硬说差别,大概是铺了条地毯,房间大些。”他的嗓音有种莫名的舒适,听着叫人心安。   她仍有几分不甘,却碍于他的颜面不好直说。她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在脸上表露得明显,那人稍稍一瞥便已看透。   “你真是……好奇心旺盛。”他无奈地笑了,抓过她的手臂,半拖着带下楼,“禁止所有人光临,一来为了给主力安静独立的练习空间;二来考虑到他们有些贵重的随身物品,人来人往,若有遗失便说不清。”   她咂嘴,没有说什么,却不再巴巴地向上张望。   “既然相逢,便是有缘。我是团长以撒,敢问姑娘芳名?”以撒没有放开她的手臂,与帅气的陌生男子相隔甚近,拉斯菲尔蒂害羞得脸红。   “你可以叫我菲尔。”她刻意避开他的目光。躲避得太明显,以撒有些好笑,到底还是涉世不深的小女孩。   不料女孩对他这刚见面的团长,并无多少好感。只听她嘀咕:“真是不负责任的团长,连面试都不参加。”   拉斯菲尔蒂自以为小声的抱怨全数落入以撒耳中,他又好气又好笑。“菲尔,如果我参加面试,一定不会录用你。”   她蓦地回头,带点惊讶带点嫌弃,一时倒忘了害羞。   以撒摇摇头,心道这女孩太好玩,再逗弄下去怕是要哭了。“走,我带你参观。免得这校址在你心中的印象只有‘不能上顶层的宿舍楼’。也太寒酸了。”   拉斯菲尔蒂思考了几秒钟,觉得自己人生地不熟,还是跟着以撒走好。   这可爱的谨慎又逗乐了以撒,陪了拉斯菲尔蒂一天也不觉得无聊。从假山石到人工湖,再到礼堂、音乐室等非开放区域,甚至还请她吃了顿午餐。   日暮时分,他将她送去集合草坪,告别之前,终得她一句扭捏赞美。   她说得极轻,他琢磨良久方明白过来,她说,我现在觉得,你还不错。   他是不是应该高兴?   ☆、Chapter.15(2) 潜入   ***   将她们聚集起来的男生自称拉蒙特。   介绍了一些注意事项后,将她们全数领到了饭厅。这里供应的食物,早在中午拉斯菲尔蒂已有过体验,虽说不上有多惊艳,但比起寒酸人家自己煮得菜,绝对要上一个档次。   环顾四周,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满足。   面试前与她搭话的艾琳也在这些人之中。拉斯菲尔蒂发现艾琳的时候,艾琳也发现了她,立即端着餐盘做到她身侧。   “你逛哪去了?我都没找到你。”艾琳的嘴被食物撑得鼓起,咬字便模糊了,“看你进去了再没出来,我就知道你录取了。”   拉斯菲尔蒂无心提那趟别有用心的参观,毕竟除了她不会有人一大早跑宿舍楼去煞风景。三下两下忽悠着换了话题。   也不知是谁喊了句“主力来了”,立刻一阵调羹撞碗,此起彼伏的声响里,人人仰头侧目,果见得一排男女经过,气质非凡。   来人和拉蒙特打了招呼,并未立即离开,聚在一处窃窃不知议论什么。然后拉斯菲尔蒂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三分戏谑说道:“看不出来奇怪的小姑娘还很厉害嘛。”   刚送入口的食物因这一句刺激呛在食道里,她一边咳嗽一边去看那人,眼神戒备。   以撒失笑:“或许以后该叫她小刺猬。”语毕,领着一众人离开,还好没找她麻烦。   女孩们不知言指何人,同为主力的拉蒙特却明白。他的视线扫过拉斯菲尔蒂,带了几许深长意味。   用过晚餐,拉蒙特为她们分配宿舍。两人一间,有意见可以提。   艾琳想和拉斯菲尔蒂住一间,可毕竟新认识,便客气着问她愿不愿意。她表示自己无所谓,艾琳便乐乐地去和拉蒙特说。   这时,其余人的宿舍都差不多分配完了。   文文雅雅的艾琳做事太端庄也太矜持,碰上火急火燎性格的,必吃亏。   不知哪蹦出的姑娘弹跳着冲向拉斯菲尔蒂,把她撞得脚下一个踉跄,幸好脖子被勾住没摔倒。那人齐耳的短发擦过她的脸颊,打磨光滑的耳钉折射出刺眼光芒。她眯着眼躲避时,听她吼道:“拉蒙特,我要和她一间。”   拉蒙特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吓到,愣了半晌方木讷着答应,还未缓过神。   艾琳就在拉蒙特一步之外,被抢白了台词,又夺走了室友,满脸沮丧得让拉斯菲尔蒂一度以为她会哭出来。   艾琳看向拉斯菲尔蒂,不知所措。拉斯菲尔蒂朝她摊摊手,表示自己也没有办法。   她是真的不在意。与谁一间都无所谓。   从未有做长久停留的打算,便也无好与不好的差别。所有无关案件的人都无关紧要,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她花心思。   ***   又回到了宿舍楼,拉斯菲尔蒂的房间是401。离顶楼只有一层之隔。   同寝的女孩要了上铺,她抬眼瞄到是比自己更简单的行装。转念一想,一套练功衣、一双舞鞋已足够,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团里会发放。这在招聘启事上明确写到。   但人总有防患未然的意识,一般新人的行李不可能真的简洁到一件衣服、一双鞋子。   拉斯菲尔蒂记得清楚,最初集队时并未见过这张脸。   她说自己叫杰拉,比拉斯菲尔蒂早入团,对于各种规矩窍门了然于心。   “你可了不起,居然把幽灵王国给跳下来。”杰拉看拉斯菲尔蒂摊好床铺,话匣子更止不住,“接下来的早课你好好努力,用不了多久,准能成为主力。”   拉斯菲尔蒂不答话,淡淡向她笑着。   杰拉不可能知道她预审时的表现,除非先前饭厅里正好坐在以撒周围,或者,她本身也是主力。   拉斯菲尔蒂的脑中正将主力的脸一张张与她对比,似乎没有重合。只是名册里的头像均是油画,画肖像时又上了妆,与平素难免不一样。   她吃不准杰拉的身份,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这人威胁不大。   杰拉把拉斯菲尔蒂的生疏权当作害羞,从上铺蹦跶落地将她勾住。“真是,别那么谦虚嘛。我就知道像你们这样身怀绝技的人,脾气都那么好。”   拉斯菲尔蒂心道也不尽然,至少他们兵团里同时拥有俊功夫和臭脾气的人不少。   “你别这么说,我只是碰巧。教我的那个老师特别喜欢幽灵王国,我也只会跳那么一段。”她不去看杰拉短发下熠熠生光的眼眸,回避的视线恰好印证着对方那句“害羞”。   杰拉爽朗地笑了,拉斯菲尔蒂被笑声搞得迷糊,不确定地移动视线,望向对方。满脸不知情的模样搞得杰拉笑得愈发开心。   “没……没什么。你真可爱。”杰拉拍拍拉斯菲尔蒂,欲言又止的模样。   一天里第二次被说“可爱”的拉斯菲尔蒂也习惯了,耸耸肩,拆散了发髻,拿出修奈泽尔为她备的那本《莎士比亚》招呼杰拉一块看。   像她们那样的女孩虽不至于不识字,却也不可能受过多好的教育。杰拉看着拉斯菲尔蒂手中的书,有点惊讶。“你这书,哪来的?”   她们那样的人家,父母绝不会给闲钱让去买书。   拉斯菲尔蒂的目光流连在书册中,不看她。“老师给的。说是跳芭蕾的女孩要有气质,气质是从书里看来的。”   气质当然不是这样简单,但这话听着倒也合情合理。   ***   看了会书,不知不觉忘了时间,睡觉的时间有些晚。   第二天还迷迷糊糊的拉斯菲尔蒂被摇醒,全身倦意遍布。强光落入朦胧睡眼,眼皮更沉。   “快起床!赶紧吃完早餐得上早课去!”杰拉中气十足的声音穿透一片混沌,振得拉斯菲尔蒂鼓膜镇痛。   不情不愿地换上衣服,几乎被杰拉拖拽着跑到饭厅。她兀自喘息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杰拉已端着两盘股浓浓的饭菜回来。   杰拉看她模样,大力扶摸她后背,帮她顺气。边折腾边说:“菲尔你这样可不行。以后得多多锻炼。”   拉斯菲尔蒂没精力搭理她,没睡醒的时候做什么都没气力。拿起调羹,扒饭也是有一口没一口。   这边还在磨叽得不情不愿,那边杰拉已经三下五除二把饭吃得差不多。抬眼瞧见拉斯菲尔蒂几乎没动过的餐盘,杰拉免不了一阵催促。   这些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芭蕾姑娘,吃相却是风卷残云。杰拉的催促声不久被一片桌椅碰撞掩盖,拉斯菲尔蒂抬头看见人群潮外涌,更没进食的心思。   早课之前新人再次被拉蒙特聚集,杰拉不知去向。   拉蒙特给每人发了衣柜的钥匙。不同的钥匙对应着不同的早课地点。这么些人里,只有拉斯菲尔蒂分到了A班。   表现过头。   拿到钥匙的同时这四个字蹦过她脑海,再留意身边人的对话确实没听到一个A的。   艾琳在B班,她和拉斯菲尔蒂聊了几句,拉斯菲尔蒂能看出她精神不好。据她自己说是昨晚太兴奋,没睡好。   舞蹈室在另一座群楼。A班教室在三楼,与所有人不同层面。   拉斯菲尔蒂独自进到更衣室,周围的老团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她清楚她们在讲她。   既然把她分配到A班,便一定和A班的教室讲过她非比寻常的表现。那A班的教师和这群老学员说她的事迹,作为一种鞭策,又是极可能的。   至于是否起到鞭策的作用,她不得而知。距离不近,说话声又刻意压低,她听不清她们谈话的内容。   ***   压腿伸展之后,女孩们还课。老师让拉斯菲尔蒂排在最后一排角落,跟着跳。   音乐一响起,拉斯菲尔蒂便反应过来——同样是《舞姬》中有名的一幕,蛇舞。这位教师大概听说了她的“幽灵王国”,所以想当然地以为她也会跳蛇舞。   通常来说,这种想法毫无问题。只是,她并非专业的舞蹈演员。虽也有学过,但早忘了。   记得正当皇家芭蕾舞团公演《舞姬》,修奈泽尔殿下意犹未尽。如他的身份哪怕一场不缺地看舞,都不会有人管,可他偏偏喜欢多情且薄情的形象。   他让她的舞蹈老师教她跳《舞姬》,被她义正严辞地拒绝。他便退了一步,让她学蛇舞,说,拉斯穿红衣很好看。   那时她还处于执拗偏执的年岁,他喜欢她穿红衣的妖冶模样,她偏生去学白衣幽灵的空盈。那教师被她吓得半死,忤逆殿下的旨意有这心也没这胆。拉斯菲尔蒂却说,出了事她担着。   两三月之后再见,他看她跳了一曲幽灵王国毫无意外,竟是笑着说:“我早料到你这别扭的性子。其实我更想看幽灵王国,所以要你学蛇舞。”是真是假,已无从得知。   约莫五六分钟之后,拉斯菲尔蒂明显跟不上。老师摆摆手,让她边上候着,心想:也没有他们说得那般厉害。   转眼了然,所谓A班担负着培养顶梁柱的重任,聚集于此的必是团内最优秀的舞者。教授的篇目自然不会简单。   拉斯菲尔蒂不由心中苦笑。这一招“逆而行之”,虽是保管混进了舞团,接下来的日子怕是苦了。   她用眼看着,用心记着,待众人休息的时候,独个练,不懂的地方便到处寻人问。本听说她颇有天赋,又看她着实努力,班里的前辈也愿意帮忙。   一天下来,筋骨酸痛,似有回到从前练武术的日子。   追忆似水,她抬头望天,映遍天涯的赤橙落入眼中,莫名有了哀伤。   ☆、Chapter.15(3) 潜入   ***   各班放课的时间不同,艾琳进饭厅时,拉斯菲尔蒂饭已经吃得差不多。   趁着对方还未发现自己,她便早早离开,又回到宿舍楼四五层之间的楼梯里徘徊。   其实她也没有把握再次遇到以撒。可世事往往如此巧。   脚步声响起,难以掩饰的奇怪自头顶压来:“你怎么又在这儿?”而且看起来不像要上楼。以撒五步并作三步到她身边打量。   “等你。”本害羞的面容在说出这句暧昧十足的话语之后,又多了两点红晕。   他想了许多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料到这个回答。拉斯菲尔蒂在她心中不是擅长开玩笑的类型。而且她,似乎……不在开玩笑?   以撒琢磨的那会,拉斯菲尔蒂深吸口气,像是下定决心。   “团长,昨天是我不好,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忘了这茬吧。”以撒静候她下文,“你看,你能不能让我打点杂?比如洗碗啊,挑菜啊之类的。”   头发盘久了会拉不直,此时一头披散的过肩长发竟被硬生生搅成麻花。   “要做这些干吗?”他瞥到她的手,虽也有些茧子,但总体光洁嫩滑保养极好,不是做粗活的人。   即便是有求于人都不不曾敢看人的她,这时却抬起了头,满脸惊讶的表情像是在说“这也要问”。他确实是明知故问。   “当然……是想多赚点钱啊……”他不接话,用下巴指了指她的手。她的目光也落到自己手上,笑容有些苦涩,“我母亲不让我干活,说是舞女的手粗糙裂开满是茧子,没有舞团会要。可是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养,不干活怎么行……”   “你为什么不去正规舞团?”   “那种地方不可以打零工吧。只靠工资,根本不够。”说着说着,眼眶有些红。   能做到团长,以撒自然不会仅凭这几话就被打动。他皱眉想了想,又问:“我想你心中有素,像你这样情况的人不占少数。我如果让你打杂了,其他人会怎么样?”   她自知无望,用力眨眨眼睛收回尚未溢出的泪花,转身走了。   本以为的苦苦哀求场景没有出现,取而代之是一个无奈却坦然接受的女孩形象。   团里并没有关于不能兼职的条文,对于一些家境困难的团员,只要提出申请,原则上批准兼职要求。不过一般新晋团员没有胆量来申请。   她真的就这样走了。他又好笑又惊奇,忙喊住她:“等等,你怎么就走了?”   “你不是不同意吗?”她被他叫住转身,神情里还有些恍惚。   “谁说我不同意了。你晚上就去厨房吧,我会和他们说的。”他忍住逗弄女孩的冲动,一本正经地说。   “真的!”他第一次见到完全放开的她,蹦跶着像是在作弹跳一样的步伐,冲过来拽住他衣袖,“团长你真好!谢谢你!”   他打发她去午睡,心情却因她感染而莫名变好。   他不知道的是,她并不是非进厨房不可。   修奈泽尔说安排给她的内应在舞团的厨房里做事。即便进不了厨房打杂,只要等在厨房外面也总能见到。不过进厨房最为方便罢了。   ***   下午依旧是枯燥的练习。台上的光鲜来自于这一遍遍令人作呕的重复。   拉斯菲尔蒂已稍微能跟上,老师对她还比较满意。   用过晚餐,她依然没等任何人,也没见到杰拉。这孩子自早晨出门起,就像是失踪了一般,估计得等到夜深才能再见到。   一定有蹊跷。她暗暗留下心眼。   拉斯菲尔蒂找到厨房里的干事,那人上下打量她一番,不禁嘀咕:“主动要求来厨房的姑娘还真不多。”说完,指指一旁的碗筷,让她帮忙洗。   等到忙妥当了,已是一个多小时后。这期间来来往往,她留意了每个人的手腕。   一位小师傅,听人说是负责采购的,带着一串同她一般的手链。两人对视,心里都无比明白。   那是一串几块钱就可以买到的普通手链,吊坠是铜制的玫瑰花瓣,只那悬挂吊坠的线绕作简易的银鳞模样。似是而非的银鳞并不好辨认,所以一直以来用作他们行动的暗号。   这个小师傅,她以前倒是从未见过。   厨房的左侧有一片树海,其间铺着一条卵石小道,供人游走。只这树丛里没有灯火,入夜过后便无人进内。   小师傅和拉斯菲尔蒂一前一后进了林子。拉斯菲尔蒂在他离开后十来分钟才出发。   林深处,古树高耸,苍劲的枝干直插云霄。周围灌木掩映,几乎是天生的屏障。洒下的月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枝桠,余作些可有可无的光点。   视野里只有彼此的糊影,谁都没有点灯,也不需要点灯。   他认得她。匆匆对上一眼,便移开视线,模样满是恭敬。她和波尔希思等人在修奈泽尔的队伍里,级别很高。   他张开嘴,还来不及说话,她便摆摆手,道:“在这里,不必照规矩。”   “姑娘,属下……”他有些犹豫,感觉到她瞥过来的视线还是改了口,“我……叫格里格,是这儿的采购员,可以自由进出营地。您要有什么消息,交给我就行。口信也行。当然您要是不放心我,还是写信吧。”   她点头。他即便可以外出采购,也不可能直接跑殿下府里去。这种消息传递,至少经过三五道关卡。除非事出突然,或者一些指令外,没有人会选择传递口信。   “先生嘱托我,想法子让您进他们屋里看看。我观察了几天,那些人午休都呆在自己一层也不出来,除了公演的那段时间,好像没有别的机会。您只要公演时候能脱身,我给您放风。”   拉斯菲尔蒂心说,果然。   “你比我早过来,有没有看到些蹊跷的事?”   “我也只比您早来了三四天。蹊跷的事,倒是没看到。不过听人说,每次公演结束,主力们都要到大宅子里庆祝。至于是谁家的宅子?在哪里?做什么?我便不清楚了。”   拉斯菲尔蒂眼神暗了暗:既然有人知道,那便说明这种情形是管理。每公演一处,都有可以庆贺的大宅,说明这个舞团背后的人势力相当。不是贵族,也必然是乡绅。而且这些宅子未必是一人名下,要是有这么凑巧的是,修奈泽尔的眼线总会注意到的。   “你让人查一查,舞团巡回路线上所有贵族的地产,明的暗的都要查。交叉对比重复出现的名字,把名单交给先生。”   “我明白了。”   拉斯菲尔蒂又问了格里格一些问题,见不问出什么花样,便打发他走了。   ***   回到宿舍,杰拉果然出现在房里。   听到门开,她头也不抬地问:“你怎么才回来?”   “你好意思说我?你可是消失了一整天。”拉斯菲尔蒂淡淡瞅着她,也不知对方这话问得有意无意。   “我这不是去排……练习了嘛。”   她刚刚想说排练。说明她是主力。主力做什么不住包间?跑下来和她挤一间为的是什么?   拉斯菲尔蒂倚向床头,捧起书册,不经意地翻看。“你真卖力。我可累死。”语气悠悠,听不出意味。   杰拉浑然没有注意拉斯菲尔蒂的审视。一来劲,干脆跳到她身边,一把将她勾住:“我跟你说,我们这练舞不差于人家打仗,也要不怕苦不怕累。你看你天赋这么好,再拼命努力,稳进主力。”   拉斯菲尔蒂顺着她话头给自己鼓劲几句,越发吃摸不准:这孩子,不是傻到可爱就是应变精明。   小心为妙,是他们的队训。   即便杰拉没有问题,让她看见自己频繁的信件往来总归不是什么权益之计。拉斯菲尔蒂想起以撒前日带她去过的荒废耳房,便计较着可以在那里解决。   ☆、Chapter.16(1) 深入   ***   格雷赫尔芭蕾舞团的公演不是惯常的连轴制,是间隔制。这种间隔制有些特别,不是一日隔一日,而是每二日一次。   这样的好处在于,演员们可以有足够的时间休整状态,同时针对前一场演出的反馈作出合理的调整,使演出在不断进行的过程中,不断完美。   但是依据拉斯菲尔蒂的室友杰拉的表现来看,除非他们对于休息的理解是聚众玩牌,不然便都是要命努力的人。   还有另一种可能:在别人无权进入的某个地方,他们正密谋着什么。   拉斯菲尔蒂宁愿是后者,这样她便能早些找到症结,结束并不怎么有趣的卧底工作。   理想勘探时机的到来,并不在很久之后。没有她预料的那样久。   观看公演是在她潜入的前一夜,也就是说,潜入两日后的今晚,同一时间将会有第二次公演。   下午的练习课整个放掉。   一场公演需要的不仅是主演,还包括群舞演员、过场演员。这些人员分布在各个班中,而临场前的下午,他们要进行带妆彩排。   没有戏份的团员,所要做的是观摩。观摩人家的舞蹈、人家的表演,在结合自身的问题,这通常说来,是一个很好的进步机会。   但这种观摩是自愿的。如果你觉得他人的舞技帮不了你,可以不去。你可以选择独自练习,也可以会寝室睡大觉,没有人会干涉。   而拉斯菲尔蒂打听到,公演开始后,没有人会傻乎乎留在舞蹈学院区域内。即便挤不进后台亲睹盛况,也能在剧院四处蹲点,看看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和梦寐以求的锦衣华服。   大家都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人,所以想借此机会看看存活在“传说”里的贵族。   这和格里格的说法十分吻合。   尽管不是唯一的机会,可一旦错过,便是继续两天的等待。做他们这行的,一直深信夜长梦多。   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所追逐的线索,是否会因为一次偶然被抹去。而他们承受不起这种偶然的代价。往往成败,就在于毫微之间。   ***   同样,拉斯菲尔蒂不希望有人发现自己离开。她绕过剧院正厅,从西侧围栏翻墙离开。那里人烟罕至,没有门,也没有守卫。   从剧院回到学院的路,要轻松的多。临近开场,不会有人再往回走。何况她走的是小巷。   这样的路,一般的地图上不会标示。修奈泽尔有一份阴影地图,通俗的说,是一份标注着所有不引人注目、不太会走的路线的地图。   不要去问他为什么会有,坐在他这种位置又保持一派亲和形象的人,怎会没有手段。   地图不是万能,拉斯菲尔蒂也亲身核实过。   这时间不需要做饭,厨房里的人也到剧院去。格里格荡在队伍最后,荡着荡着,便没了踪影。   拉斯菲尔蒂在宿舍楼底遇到了格里格。那时他的一斗烟已经抽得差不多。   他对她说,她昨日嘱咐他调查的事引起殿下重视,把波尔希思等人也一并叫去参与。   拉斯菲尔蒂心想,邓普斯若是知道是她的主意,又该喋喋不休了。   印象里修奈泽尔说要派给他们其他任务,或许这个“其他”恰好就是她所提出的,格里格被告知的调动只是原计划的一部分。   格里格对她说的内容不太可能没有告诉过修奈泽尔,得到一样的情报,连她都能分析出的内容,修奈泽尔又怎么可能看不到。   格里格不能在宿舍楼下久待,万一有团员回来,很难解释。   永远考虑万一,而不是一万。修奈泽尔反反复复对他们强调。   所谓的放风,是格里格在林中某棵被遮蔽的树上张望。如果看见主力回来,就往拉斯菲尔蒂所在的房里打弹弓。而拉斯菲尔蒂在进入和离开房间时,会在窗口两次点起火折子,以免格里格的弹弓打错地方。   这一次拉斯菲尔蒂终于如愿上了五楼。房间的格局、走廊的布置与以下四层没有差别。毕竟在芭蕾学院里,这一层没有特别意义。   一层楼有二十间房,已知的主力只有七名,剩下的十三间房都是空置。从拉斯菲尔蒂第一相遇以莱亚的情景不难看出,他们极度注重隐私,换句话说,他们的房门必定是锁上的。而空房的门不可能被打开过,也就是说,拉斯菲尔蒂要开二十把锁。   但愿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她暗自叹息。   格里格和拉斯菲尔蒂都有的那串手链,不仅仅是联络工具,私下里大家被大家称作“简易百宝箱”。归功于手链独特的设计,可以藏匿一些小巧精致的工具。   拉斯菲尔蒂从手链上取下卡住的回信针,一连开了三四间,才中头彩。   ***   这是女主演酥勒的房间。写字台上立着她的单人照——黑天鹅的妆扮。   桌面整理得很有规律,右手边是一叠整齐堆放的文件,左手边相对散乱。拉斯菲尔蒂翻了翻,是关于芭蕾的专业资料,很容易看出,右手边是看完的,左手边还没看。散乱的文件用影本压着,似乎是她的日记本,拉斯菲尔蒂每一页都看了,可惜没有她想要的重点。   接下来是抽屉,其中多为芭蕾的日常用品,包括胶带、鞋带等等,还有粉丝送来的礼物、贺卡。右下方的抽屉上了锁,里面是一些信件。和家人的通信,同样没有疑点。检查完这一片,拉斯菲尔蒂研究了灯座、灯罩、椅子底部,没有拆装隐藏的痕迹。   然后她看到了窗前散开的收纳袋——那种专门存放tutu裙的。袋子贴着墙壁拉成一直线,每一个都很硬挺,有褶皱,但不是松软下折的痕迹。我们知道,任何布料都不可能不塌压,能够展现这种形态的,多是重物。   拉斯菲尔蒂眉尖上挑,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她将收纳袋放平,袋中发出碰撞的声音,掀起面上的tutu裙,下里堆积着刀具。每一袋都是如此。刀具大小不一,短刀、直刀、匕首、蝴蝶刀,粗略一扫已有这么多种类。也难怪这“舞裙”只能藏她自己屋中。   拉斯菲尔蒂没有时间细看,她很快将这些收纳袋复原,又去到下一个房间。格里格没有回应,说明还是安全的。   这些人藏匿器械的地方如出一辙——收纳袋、练功包、腿套内侧、舞鞋内部。都是些看似隐蔽,实则极易发现的地方。   可以肯定,没有接受或接受过很少的专业培训。   翻查的过程不再一一赘述,她发现了拉蒙特练功包里的火石,杰拉腿套里的飞针,科诺舞鞋内的铁四指……这个舞团的彪悍程度令人发指。   她的运气很好,没有主演中途回宿舍休息。一路顺畅得查到最后一间,团长以撒的寝室。房内大概四分之一的空间被叠起的两个木箱占据,打开箱盖,里面都是高级货——火器,换正常的说法,枪械。   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拉斯菲尔蒂并不是容易惊讶的人,这次却着实吃了一惊。她甚至对“团长”这个词有了新的认识。   所谓团长,随身携带的,一定是最尖端的装备。   搜查到这个地步,其实可以结束。但拉斯菲尔蒂对于自己的发现远谈不上满意,应该说她极度疑惑。   按照一个前途不景气的舞团收入,绝无可能购置这整套的装束。必须有一个实力相当的幕后控局者,这之前也提过。现在的问题在于,从仅有的迹象来看,控局者和他的执行者是脱离的,找不到任何证据,来说明有人指示或着安排这个舞团的主力,利用这些武器进行非法活动。   这是不可能的。   唯一能够证明这其实很简单的逻辑推理的证据,一定在这房间里。   拉斯菲尔蒂又仔仔细细地将房间翻查了一遍。这一次,她在粉丝贺卡里找到了一封信,没有寄信人的署名,但绝不是粉丝来信。   前一次的搜查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反倒忽视了这些细节。她忽然想起修奈泽尔常挂在嘴边的话——把每一次都当作第一次。   ***   信中说:   主人对你们的表现极为满意。确实,在形势复杂的现如今,你们高效的工作和工作展露的技巧性、专业性,是任何一代人都比不上的。亚撒那与诺兰的距离,令我们忧心。直道那一夜之前,你们必须只同里欧联络,即便他的表现不尽如人意,也不要试图找我和波克。我和波克会在那一夜于里欧处于你们会面。铺垫工作务必比以往更加小心谨慎。期待你们的福音。   信尾没有问候,也依然没有署名。   然而,作为一封秘密交代的信函,它的意味还是太过直白。   很明显,诺兰代称的是现居于诺兰行宫的修奈泽尔,鉴于希泽前阵子刚向修奈泽尔倒戈、梅里尔枭首、赛丽除名,能被称为主人的只剩下二皇孙伊莱亚殿下。况且,早些时候有所听闻,“下三家”——凡赛伯爵、里欧男爵和波克子爵,是希泽——伊莱亚一党。而今希泽、伊莱亚联盟解散,“下三家”的立场尚不明朗,就这封信来看,他们还是选择了伊莱亚。那么,这个神秘点执笔人,必然是“下三家”中没有出现的凡赛伯爵。   收拾完现场,正打算离开的拉斯菲尔蒂,忽然接到两粒弹丸。   他们的约定里并没有针对数量的特殊含义,而格里格连发两粒,显然是遇上了一些突发状况,并且非常紧急。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那时候的紧急全由格里格的疏忽造成。他满心戒备的盯着正门方向,却忘了学院还有后门。等到格里格意识到情况不对,摇曳的烛火已到了二楼道口。他没有办法阻止来人的前行,只能催促拉斯菲尔蒂迅速离开。他明白,一旦出了岔子,全是他的责任,很是担心和害怕。然而便是他能把墙壁瞪穿,也无济于事了。   将物品放回原处,拉斯菲尔蒂迅速离开房间,反手锁上门,并卡好回形针。   她极轻极快地下了楼梯,正是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她在四楼楼梯口,遇到了举着蜡烛、正准备往上来的杰拉。   ☆、Chapter.16(2) 深入   ***   该死。   拉斯菲尔蒂在心底问候了格里格的父母。   然而她的惊讶只限于相见的一瞬,万般心念在雷霆乍闪之后迅速回笼,偏偏面部表情还维持着最初的难以置信。   骗过对方,首先要骗过自己。   她立于楼梯上,杰拉站在台阶下,摇曳的烛火横隔在二人之间,照得面容斑驳,犹似那阴晴不定的氛围。   对视良久。   “你……怎么会从上面下来?”带着颤音的质问,显然杰拉也不清楚,究竟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拉斯菲尔蒂。   “我……”她言语哽咽,最后一点的尝试也在对方的注视中化作徒劳。她移开目光,带着发白的脸色。   杰拉在赶时间,心神不定地打开怀表又合上,等不及听拉斯菲尔蒂解释,拉着她飞跑上五楼,她的房间。   借着满屋的灯光,拉斯菲尔蒂才看清杰拉脸上的妆有多浓。   想来是借着幕间休息的空档,回来拿遗忘或需要的物品。杰拉之后的行动证实了她的猜想。   脚指甲翻了。   即便简单处理过,带着这样的伤上台,也是极为痛苦的。   拉斯菲尔蒂什么也说。她现在是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坏小孩,自顾不及,哪来管闲事的时间。   杰拉修剪着脚指甲,再度提出了那个不怎么愉快的问题。态度和语气比之前严厉许多。   拉斯菲尔蒂被吓到了。身子沿着木门瘫软,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不是故意的……我……什么都没有拿,杰拉。真的……什么都没有拿。”   意料之中,可听她亲口说出,杰拉还是震惊。震惊地回过头:“拿?你准备拿什么?这里有什么可以拿的?”   “听人说,你们有贵重的私人物品。我想……我想可以拿几样去偷偷卖钱。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可母亲坚持让我走完舞蹈之路,也不让我打杂干活。好不容易说服团长让我去厨房帮忙,可是……   对不起,我知道偷你们的东西不对……我也,我也害怕被母亲发现之后挨骂,所以……”   “所以最终还是没敢拿,对吗?”杰拉叹了口气,在拉斯菲尔蒂面前蹲下,温柔地擦去她脸上不止的泪珠。   拉斯菲尔蒂看向她,有些惊愕,有些乞求。“你能不能……能不能……”   “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是,下不为例。”   她想,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可惜的是,她没有一个不顾一切支持她学艺的母亲。   “谢谢!”最后的字节,埋没在她的布料里。拉斯菲尔蒂奋力地抱住她,像是个无助的孩子。   杰拉将拉斯菲尔蒂送回自己的寝室,又匆匆忙忙赶回剧院。   所以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门关上的瞬间,那人的泪水已然止留,凝视窗外的视线是怎样冷冽,半点柔弱也无。   ***   拉斯菲尔蒂擦干泪痕,将所见所闻归结成一封信件交付于焦急等待的格里格。   她没有理会他的惊慌,和自知犯错的不知所措,只叮嘱他信件的传递不得有半点差池。   他急急离开,看得出很努力地想去弥补。她望着他远去,终是只字未说。   她不知道自己一时宽容隐匿,于他是好是坏。但她知道,修奈泽尔决不会容忍下属在这类卧底中犯下错误。她若上报,他的境遇可想而知。只是,“还年轻”这一句话终不可能成为过错的永远托辞。   就当是自我的良心安慰。她心道。   这个社会会教会那些孩子它的法则——不是所有形容可怜的人都值得可怜,也不是所有过失都有弥补的机会。   落子成棋,全局已定。你我无力翻盘。   杰拉卸妆回到401号房的时候,拉斯菲尔蒂正倚着床头看书。   还是那本莎士比亚。   而她的神情,不似初见时灵动,竟有些呆滞。   “你在想什么?”杰拉盘腿坐到拉斯菲尔蒂身旁,连袜裤上印出血斑。   “我在想,到底是什么动力让年轻的孩子先扑后继地战死沙场,曾经二十一个人的大家庭落得只剩下四人。我也始终搞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忠心让父亲在口角中杀死儿子,却没有半点不忍和后悔。”   她讲的是《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莎士比亚早期的悲剧。血腥而残忍。   杰拉感觉这话有些奇怪却说不出哪里奇怪。等到明白她话中的暗喻,已经太晚了。杰拉看向她,未能从她脸上捕捉到异常。“我怎么不太明白你的话?”   拉斯菲尔蒂抿嘴笑道:“抱歉,我看得太入迷了。”   杰拉不再细究,她纵是细究,拉斯菲尔蒂也会三言两语地扯开话题。   “对了菲尔,明晚我带你出去。”在拉斯菲尔蒂疑惑的目光中,杰拉有些得意,“你大概不知道,每次公演结束,我们几个主演总会受到世家贵族的邀请。你想,社会名流的排场多么隆重,我们总也得拿出点架势吧?所以总会在团里找一些老资历、好品评的团员充当仆从。”   拉斯菲尔蒂唇畔的笑意深了几许,眼底乍现的精光掩去一片了然。她道:“可是,我只是一个刚入团的新成员。让我去,不会给你们抹黑吗?”   “哪有什么抹黑不抹黑的!其实你只要站那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做,还给工钱。多划算。”   “好是好,他们都同意了吗?”拉斯菲尔蒂的眼神随着杰拉的比划,蹭地亮了。   “你回头可得好好谢谢我!我好说歹说才把以撒说服的!”   “你真好。”拉斯菲尔蒂给了杰拉一个熊抱。   可惜,没有回头了。   ***   第二天的中午,格里格带回了修奈泽尔的指示信。拉斯菲尔蒂按照设想去到耳房。   信中说,在她转告格里格部署搜查之前,波尔希思等人已开始对比名单。发现“下三家”牵扯其中后,修奈泽尔找来希泽核实。那恰好是昨日下午发生的事。傍晚,希泽收到了凡赛伯爵的信件,说是毕竟一番交情,尽管现在各自为营,仍希望旧友过得好云云。换句话说,希泽退出同盟之后,他们的经营出现问题,不得已才请他帮忙。凡赛提到“品赏大会”,就是杰拉口中的“聚会”,修奈泽尔表示他会代替希泽出席,让拉斯菲尔蒂自己想办法混进去。   混不进去也不打紧。   拉斯菲尔蒂用火折子烧化了信纸,边暗暗腹诽。   凡是修奈泽尔亲临的现场,必是一番血雨腥风。他不会从幕后探身,除非决意扫清。他的行动鲜有漏网之鱼,因为出手之前,所有的布局细节已经反复演算。他自会带足人力物力,不可能留下不确定因素成为对手翻势的先机。   这盘棋中,她就是那个不确定。所以她也,可有可无。   依然一片蓝天白云,她不知不觉在这荒废房屋前的草坪坐下,望着天际,暗暗失神。   认识到自己于他的份量,是可喜还是可悲?   “菲尔?”细腻而不确定的嗓音,回头果见艾琳。   拉斯菲尔蒂的眼神恢复一贯的平静,刹那间的几近悲伤仿佛是艾琳的错觉。她在拉斯菲尔蒂边上坐下,看不出对方有丁点异常。   拉斯菲尔蒂没有回答,淡淡颔首,收回了视线。   “你怎么在这,一个人呆坐着?”艾琳不依不挠,也不知是否是许久未偿与她说话的缘故。   其实艾琳想说的,拉斯菲尔蒂也能猜到——那么偏僻的地方,你过来做什么。   “这里很清静,坐上半个中午冥想放空,或是躺在阳光下的草坪里睡个午觉,很惬意不是吗?就像是,回到了家乡的田野。”   艾琳点头,感同身受。若说并不怎么舒畅的童年里,最舒畅多是莫过于仰躺在草坪中的午间。什么都不用想,任思绪放飞。   舞团里的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体验,然而很多人包括艾琳自己,说起草坪想到的都是宿舍后的那一大片,而鲜少会有人跑这儿来。   所以,这其实并不是很好的理由。   艾琳有些朦胧的奇怪感觉,却说不清奇怪在何处。思来想去,终是找不到症结,索性放弃了。   她们并肩坐着,谁都不再开口交谈,静默弥漫在自然的祥和,人暖暖地发困。   “我走了。”不知多时以后,艾琳的眼皮开始打架,拉斯菲尔蒂忽而站起来,俯瞰她的眼神像是永别。   不久将来,一度享誉的舞团光华不再,兴盛的人丁作鸟兽散去,艾琳提着她的行李箱无所去从,才明白,那就是永别。   ***   用过晚餐,打扮得一身管家服装的拉斯菲尔蒂跟从后门上马车。   鲜有人知,却也有人围观。   小跑的碎步在杰拉一声“诶呦”中止住,拉斯菲尔蒂抬头看到同样诧异的艾琳。   如果说午间意外的相遇在艾琳心中埋下猜疑的种子,那么此时此刻的再见无疑是对这种猜疑的加剧。当一度亲密的友人突然生分,自以为被生分的那方会克制不住地怀疑,对方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人性生来的好奇会促使她产生戳破秘密的决心。   艾琳现在就被这种奇怪的感觉支配着。倘若拉斯菲尔蒂能参透她的心思,或许在下一次的卧底中,会去做一个冰山美人。   没有接触,也便无了差错。   “菲尔,你今天……”未完的话,在拉斯菲尔蒂不经意推搡杰拉之后,变成风卷过的残音。   艾琳隐隐约约地感觉,拉斯菲尔蒂根本不想理她。   难道是我做错什么?她扪心自问。   没有。她根本记不起来做过哪怕是一件,会让拉斯菲尔蒂不高兴的事。   这一切有人看在眼里。   车队很快走了,有人竟从其中离开,似乎还得到以撒的许可。   拉蒙特。   一个可以让他在贵族面前不惜迟到的理由,一定不是普通的理由。我们不知道,这是否与拉斯菲尔蒂有关,或者说他是否向以撒提到拉斯菲尔蒂。   然而,他一直关注着拉斯菲尔蒂。自她第一天加入,酥勒向以撒称赞她的那个瞬间起,他就有一种近乎直觉的感觉——这个女孩不一般。   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不一般。   艾琳目送着车队离开,却未离开她久立的石阶,好像在想透所想之前没有离开的打算。   拉蒙特迎上说明来意,艾琳出乎自己意料的没有排斥。   友情变相为试探,说明彼此从未敞开过心怀。   她和他坐在石阶上,她把心中的想法和中午的偶遇都说与他听。他静静听着,良久迸出一句“果然如此”,心道自己怀疑拉斯菲尔蒂并非毫无根源。   拉蒙特承诺还以艾琳水落石出。他策马飞奔赶去,她还兀自呆坐。   等到夜已深沉,乌云遮去月光,石阶也有了凉意,她恍惚起身,说是听到乌鸦啼叫。   室友说她魂不守舍,其实她不过直觉惊人。   许多年后艾琳回想去这个结束了一切的夜晚,不禁后悔自己对拉蒙特的一番吐露。所有人的一去不返,隐约感觉与拉斯菲尔蒂有关。她也曾自问,若当初没有占有欲作怪,不提出如此荒谬的猜疑,这个舞团会否还在巡演。   ☆、Chapter.17(1) 揭开   ***   车队穿过阴冷的错综小巷,渡过护城河,进入明瑟。   城郊地带都是农田覆盖,入夜之后,几无灯光。车前晃动的油灯投下暗淡光圈,四周的树枝木藤在一片枯黄下,形容惨淡。   车轮不时碾过路上的碎石,车上身下颠簸,臀部硌得疼。车夫驾着马迂回往复,丝毫未有停驻的意图。   窗帘被卷到一边,拉斯菲尔蒂单手托着脸颊望着窗外。这个姿势从出舞团开始,一直维持到现在。   杰拉在拉斯菲尔蒂对面,偷偷学她翘着二郎腿的模样,不多久便坐不住。   “菲尔,你不难受吗?一动不动的。而且,窗外黑不拉叽的,有什么好看。”   拉斯菲尔蒂朝她笑笑,半秒不到又继续看窗外。   杰拉叹息,想起自己第一次到贵族府邸的忐忑,不解之情收去大半。她不再搭话,由对方暗自心花怒放。   马车停在明瑟城里一条叫韦恩斯基的街道深处。出了名的高档地段。   外形豪华气派的洋房前灯光晦暗,乍看下无异于前时的杂乱道路。直到开了铁门,走过宽大的花园,才渐渐觉出摄人的明亮。   舞团的主力每位都由临时管家跟随,光看架势确有几分世家公子小姐出游的味道。   男爵的管家引他们入主客厅。   走廊很长,装饰极尽奢华。大约十步设一矮柱,左右对称,柱上放置古玩、雕塑、花瓶,各不同。矮柱之间的墙面,挂着肖像、风景、宗教画作,亦不同。   拉斯菲尔蒂一路左顾右盼,杰拉屡次扯拉暗示不见效。管家极尽职地充目不见。   拉开客厅门,隐约有交谈声。房间中央,三名上了年纪的男子围圈站立,低声讨论着什么,看他们略显激动的模样,似乎是某些比较深沉的话题。   正对着门的眼镜男点点头:“来了。”管家鞠躬后立即退出,房门重新关上。   所有人向三人行李,拉斯菲尔蒂依葫芦画瓢的姿势显得生疏。三人对视一眼,似乎都不明白为什么带一个没有经验的人来。   进门前,杰拉特地提醒拉斯菲尔蒂,一会儿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表现出惊讶。什么都不能问,什么都不能说。   ***   这间极大的客厅格局十分简洁,四下一览无余,绝无藏身之处。进出的门户,唯有先前走的那道。   眼镜男——凡赛伯爵示意诸人入座。环顾一圈,他状似不经意开口,口吻很淡,“今天晚了。拉蒙特呢?”   “他有些内务处理。”   凡赛颔首,没有下文。短暂沉默之后,以撒询问:“阁下,需不需要我们过去帮忙?”   “不急。地下的温度还没升高,贵客也未到访,去了也是浪费时间。”   原来是地下室。   拉斯菲尔蒂挑眉。贵族私下举行的非法拍卖会,多半在自家地下室。   他们想错了,人口是就地买卖,并未远销。人□□易的操作毕竟复杂,单靠着舞团掩盖而没有固定专业的渠道,恐怕不好办。这个舞团的存在,恐怕是为了她看到的那些军火。   “一切都听您的。”以撒躬身。   平日里风风火火的舞团主力,此时只有点头哈腰之分。一样扮作贵族,所受礼遇却是全然不同。决定高下的不是演技,而是为谁扮演贵族。   “今天我们请来的贵客,身份地位是以往任何一个都无法比的。”里欧男爵特意看了拉斯菲尔蒂一眼,“决不允许出差错。”   贵族手下的执行者,生活可谓行走刀尖。未必一定能力超群,却必是有眼色的。   当下以撒心领神会:“杰拉你是怎么教导的?”   “阁下,菲尔第一次担当重任,有些紧张。我向您保证她不会再出状况的。”   “她敢。”波克子爵冷笑两声。   拉斯菲尔蒂俯身请罪,恭谨之下暗藏的祸端无声萌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只是口中称道,无法贯彻于行动,终将自取灭亡。   咚咚咚。   三声叩门,有力沉稳。管家的声音穿透木板,带来多少人了然于心形于色的雀跃。他道:“先生,贵客在外室等您。”   “来来来,随我迎客。”凡赛应声而起,此前忧虑种种终被心头热烈覆盖,以致于忘了这座府邸的主人是里欧,管家称呼的先生自然不是他凡赛。   哲人说过,当你被兴奋冲昏头脑,不妨抽一分钟考虑,上帝为何顺你心意?神说,人的一生是赎罪的一生,赎罪的一生自不是快乐一生,故而当幸福突然来袭,或许只是骗局一场。   突来的热烈很快又被突来的惊讶覆盖。   领队的凡赛猛然止住脚步,猝不及防的里欧、波克险些撞上,长排的队伍犹如多米诺骨牌连锁反应,踉踉跄跄可谓失态至极。   不久前最关注仪表的那人此刻全然顾不得仪表,瞠目结舌合不拢嘴的模样看在“贵客”眼里不知多奇怪。   “修……修奈泽尔殿下?”我记得……邀请的是希泽殿下啊……后面半句话,便是十个凡赛也没胆量说。而修奈泽尔心知肚明。   “看样子让凡赛伯爵失望了。”他故意停顿,看凡赛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里,“王叔要事在身无法推脱,顾念伯爵一番真心诚意,不忍中伤,特邀我代为出席。若是给伯爵带来不便,我在这里道歉了。”   “岂敢岂敢,修奈泽尔殿下拨冗出席是我等无上的荣幸。”凡赛埋首臂弯,脸色白得发青。   ***   时间退回到一日前,修奈泽尔,亚撒那私府。   携书带信的希泽与修奈泽尔派去的信使共抵府中,脸色僵硬。   离朝多年暗中筹谋,也曾听闻这位王侄的手段,知晓他的厉害,等到亲自见识,终究有些心悸。王室里的同盟关系,谁都不会对谁敞开胸怀。   希泽这次却无隐瞒打算。他不敢去想,当王侄的人掌握他与伊莱亚那些勾当的证据,找上他门庭,会是怎样一般光景。   大概生不如死。   好容易同伊莱亚撇清关系,也辅佐修奈泽尔办了些事,正沾沾自喜,凡赛不应景的书信便应景地躺在他书桌上。那时他的脸色,比起凡赛见到修奈泽尔,过之无不及。   “下三家”同他们的勾连,修奈泽尔不可能知道。可他的使者就在希泽桌前。   挣扎多时,他来了。带着该死的信件和抛弃的自尊。   修奈泽尔盛情款待,似是早有预料。   希泽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天,要向年轻的王侄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罪恶的行径做起来顺手,说起来难。   希泽避重就轻地讲了多年经营的模式,隐去的症结,除非被看见价值,修奈泽尔亦装聋作哑。在拉斯菲尔蒂之前,修奈泽尔已知道初设定的错误和地下室的存在。   坦白也是为了自保。   为了说服修奈泽尔代替自己前往,希泽甚至带来以前行动的地下室结构图,并直言里欧府内的设计与此几无差异。他想起种种以往的最为防备,便是修奈泽尔如今的最当谨慎。   希泽为了修奈泽尔倾尽气力,也是为了自己。   修奈泽尔欣然接受希泽提供的一切,也如他所愿没有勉强他同行。希泽在场于修奈泽尔也是个麻烦。多一双眼睛,多一个突破口。他不愿往,他亦不愿他往。   ***   俯身,行礼。   一众下垂的目光,独拉斯菲尔蒂的视线与修奈泽尔对上、转开,心照不宣。   “如此最好。伯爵的生意,王叔大肆称赞。而今人人着眼谋财,得财有道,无可厚非。我也着实有些兴趣,只是不知伯爵可愿意让我入伙?”回首,一眸幽蓝深邃,一身王者之香。他从不需胁迫,因只若他说,你便无可辩驳。   “愿意至极!我等久慕殿下大名,苦于身份悬殊不得相见,无法向殿下介绍如此生财王道。”直起身时,凡赛面色已如常。   这声“愿意”他喊得不假。近些时候苏格兰警场察得严,暗中活动受到极大限制。而伊莱亚是不管这些,时间一到达不成指标,免不了又是一顿责罚。既然修奈泽尔肯于伸出援手,不论其目的,于他们终是好的。至于会否给伊莱亚带来伤害,是他自己需要考虑的问题,和他们无关。   权衡之下,凡赛将修奈泽尔引入内厅。   心领神会的管家奉上一本薄册,凡赛称之为“菜单”。这个称呼倒也贴切,因那事实上商品目录,每一个“商品”也即每一个孩童的画像下,有一段简单的特色介绍。   修奈泽尔很快看完,表情似笑非笑。凡赛、里欧、波克三人对视,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犹豫中,听到管家的阻拦和破门的巨响。   拉蒙特喘息着闯入,靴筒上沾满污泥。   不等任何人指责,以撒皱眉低喝:“你怎么回事?连最基本的礼节都不记得了吗?”   “抱歉……我……”虽已致歉却并不诚心,他左顾右盼看见修奈泽尔,慌乱不减却增,“已经开始了吗?阁下,使不得啊!会出事的!”   “住口!阁下的生意轮不到你插嘴。”   “可是,那个女人绝对有问题!”他不顾一切地大吼,指尖如刀锋狠狠指向拉斯菲尔蒂。   一愣。目光纷纷投来。   拉斯菲尔蒂抬眸与修奈泽尔相对急错开。还是,露尾巴了吗?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是在说我府上的佣人有猫腻而我不知情吗?本侯还没有痴呆。”令人意外,里欧主动提拉斯菲尔蒂辩白。   “男爵莫要着急,且让他缓缓道来。”修奈泽尔摆摆手,再没有人敢阻止拉蒙特,即便明知这个场合不适合他说些什么,哪怕是真相。   拉蒙特复述了艾琳的故事,甚至增添了自己的揣测。   他不会明白,当集团面临外敌,家中老鼠也便成了盟友。外敌当前,自揭短处,无疑将把柄拱手相送。   果然,修奈泽尔闻言低笑,笑声突兀,语气凌厉:“伯爵,我不禁怀疑你所谓的一片诚心。用着不明不白的人物,到底是请王叔合谋还是下套?”   尾调上扬,惊得一室惶恐。   ☆、Chapter.17(2) 揭开   ***   烛光映透,锦布华凉,自桌面至地毯,花纹繁复绽开。层层叠叠,圈圈绕绕,如其中暗局相设,陷阱连缀。   修奈泽尔笑意不减,清清淡淡,一似散开的玫瑰幽香,带着杀意的凉薄。生长在战地的玫瑰,即便做成香料,也抹不掉一缕戾气。   嘈杂一片。沙发椅被胡乱推开,钝响此起彼伏。凡赛带领下,先后跪地请罪。   “殿下!绝无此事!年轻人之间争风吃醋,您万万不可当真!新入团的孩子常因想家而举动诡异,但他们的忠心是不需要质疑的!”   “是吗?姑且信你。”修奈泽尔转眸扫视,眼光揶揄,“要想生意顺利,不是屏退侍从这么简单。你首先要管好,手下人的嘴。”   从花园到主宅,一路走来,修奈泽尔留意到没有一个侍从出现。然而并不值得稀奇,贵族的私人生意中,这种现象很普遍。将亲信的仆人派遣到拍卖会场,勒令其余留在群房,剩下管家一人负责迎接贵客。   “谢殿下教诲。”   直到重新落座,偷眼看见修奈泽尔再次从头翻起目录,悬着的心才有了些许安定。   这种安定很快才无尽的沉默中变成焦虑。   修奈泽尔细细翻看目录,尽管凡赛不认为这些简单的字句有任何值得推敲的地方。整个过程,他十分投入,没有疑问,也不曾抬头,仿佛周围人不存在。   拉斯菲尔蒂知道,他在等。   等待收网的时机。   修奈泽尔有意无意敲击桌面,食指上玫瑰造型的戒指落在暗金色蛇纹布面,妖冶与危险共存。毒蛇吐信,玫瑰空凭一身利刺,生死叵测。   脚步接踵踏来,门应声而开,皆是正式打扮的“上三家”之子与殿下附耳低言。一色的深暗服饰,如这些家族本身,厚重压坠叫人喘不过气。   啪。修奈泽尔合上菜单,三人立在背后没有离开。他道:“伯爵,他们准备好了,是不是该去会场?”   “殿下,底下混乱不适合您的身份。若有什么中意的直接与我说,我会让人给您预订。”   “我虽从未参与过你的拍卖活动,却也不是一无所知。这菜单上的商品资质平平,我想王叔不会有兴趣。你若不舍得把招牌特色拿出来,我也不愿留着耗费时间。”   “殿下果然明眼人。”凡赛递了眼色,里欧从橱柜的暗格里取出一本小册。乍看之下与前者无疑,然而其中人物容貌、才能均为一流。波克解释说,小册里的孩子不单卖,他们是一个迷你芭蕾舞团,经过长期专业培训,能够演出一应知名舞剧。   “长期是有多长?一周、两周,还是一月?这些孩子个个面熟,波尔你说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殿下,是苏格兰警场的调查通文。”   一句“殿下英明”假惺惺地讨好,这次凡赛伯爵憋了许久都说不出口。脸色一阵发紫一阵变青。他隐约猜到修奈泽尔此行的目的了。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测,窗外点起火把如龙,蜿蜒环绕庭院。比火光更艳的,是一色庄重制服。吆喝声,抽泣声,求饶声,混杂一片。   ***   凡赛颤抖地指着窗外光景,连牙齿也哆嗦,犹自欺欺人般地向修奈泽尔求证。   “殿下,我不明白。”   “接连的儿童失踪案连女王陛下也为之惊动,总得有个交代。”他单手支着下颚,好整以暇,“饶是相交甚少,凡赛伯爵,我知你行动干脆、能力上佳,值得委以重任。只是不晓得我那二弟会做何感想。”   二皇孙伊莱亚性急毛躁,为人阴狠。成事者加封拔擢荣耀悉捧,或以为亲信大小得托,或使名扬朝野成一方之霸;败事者诫惩无度祸及家眷,轻则贬斥边地终身不用,重则妄奏加害致其一死。   这些凡赛比修奈泽尔更清楚。对伊莱亚的畏惧,阻止不了对赏赐的向往。   凡赛冷哼,他自有他的骨气。而今朝事败,并非每人都甘于接受从此不振的仕途。   “殿下,您既然猜到了,我也不妨给您个准信:是,所有的孩子都是拐来的。”波克这话出口,身边的凡赛、里欧振臂阻挠,被费德里与邓普斯分别制服。   “抓住穷人家的孩子看不起芭蕾童话又特别向往这一点,让那几个主力出手,诱骗一批不是问题。至于姿色姣好的,就让他们教,直到凑成一个二十人左右的小团队再一起卖。您一定会想到舞团每两日巡演一次的问题,的确,是为了培养商品而腾空的。”   “都听到了?”修奈泽尔把眼一横,踱步到凡赛面前,凡赛顿生不详预感。   木门吱吖惨叫着被推开,墙与门的碰撞响彻、震人。米色外套的探长犹带着礼帽,向修奈泽尔鞠躬的同时指挥探员鱼贯而入,包围内厅。   “殿下,您看我都知无不言了,是不是可以……”   “你今日简简单单地背叛了二弟,难免明日不会随随便便地背叛我。”修奈泽尔摆摆手,探员架起三人便走。   格雷赫尔芭蕾舞团的主力在这最后时刻,终于想起作为下属应尽的责任。纷纷弹离座椅,抽出不知何时夹带的武器,大有拼死一搏的意味。   “你们这群女王的走狗,说什么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手持弯刀,杰拉大喊着向修奈泽尔劈去。刀刃破空,嘶鸣贯耳,手高悬起却挥不落。回头,但见拉斯菲尔蒂握住她手腕。瞳孔放大,一句“菲尔”未喊完,只觉手腕外翻,骨骼清脆折裂的同时武器脱手。   难以置信。杰拉呆呆瞪视换来对方无情一甩,力道刚刚好好够最近的探员将她截住、钳制。   “简直是自讨没趣。”波尔希思面露讽刺,“刚刚那刀你要是朝我砍,拉斯不见得会出手。”   “怎么会。我一样担心你。”拉斯菲尔蒂解下发绳,眸中无波,神色清冷,不复彼时小女孩般的扭捏作态。   ***   “你……叫她什么?”   杰拉仍未死心。不死心的远不止她。只是手中的兵刃被训练有素的探员夺走,连同自身被制都仅在眨眼之间,万般愤懑气义难平,终徒化作眼光如刀、言辞犀利。   没有人回答她。   “三位,珍重。我们还有许多问题要讨教。比如成箱的枪械和堆积的武器。”   拒绝架行换来的仅剩尊严,在修奈泽尔状似不经意的话里,顷刻虚无。齐齐回头,三人面如死灰,连讨饶辩白的气力都已荡然无存。   世人皆道伊莱亚阴狠,其实真正阴狠的是他。   他不需要妄奏不需要暗杀。因为他若要你死,你行事之中必有致死的疏漏。这疏漏是他刻意留下的陷阱,而你一步步踏入不会发现。   “怎么可能会知道……”以撒望向拉斯菲尔蒂。她是近时唯一试图接近的人。他却清楚记得她的企图被他扼杀在摇篮里。如果连她都不尝成功,修奈泽尔怎么可能知道?能够说得通的,只有他在放烟幕弹。   然而以撒没有料到,话出口的同时,杰拉变了脸色。即便断了手腕也不过轻轻皱眉的她,此时竟是一点血色也无。   “上去过……她上去过……”   “什么?”   “我说菲尔应该到我们的房间去过。我看见她从五楼下来。”   “你当时为什么不说!”拉蒙特几乎咆哮着说出。   “她说……家里穷要养弟弟妹妹,所以想透几件东西卖钱。我就……我就……”   “你不仅没说,还让她混到这里来了。杰拉!你长长脑子行不!”拉蒙特恨得咬牙。   邓普斯竟咂舌,“你的理由真是千篇一律。”   “既然屡试屡胜,干嘛费力气去想新的。”拉斯菲尔蒂笑得不以为然。   “原来是又偷懒又大意。”修奈泽尔作势拉扯她披散的长发,拉斯菲尔蒂配合地蹙眉,“怪不得那小子跑来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   “这不能怪他,和他说这些的女孩有些异想天开。若说大意,我倒记得和杰拉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拉斯菲尔蒂昂起下巴,指向苦苦挣扎的杰拉。   “哦?”   “将军……那个有而二十一个孩子的将军……还在口角里杀了骨肉……”   “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伯爵好比是将军,我们是将军的孩子。为了伯爵义无反顾地拐骗孩童,好像孩子与父亲上战场。结果呢?我们只是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就像将军看重名誉胜过孩子。”以撒一字一顿地说道,本就沙哑的嗓音像是在嘶吼。   “你很有才华,如果换一种场合认识,我或许会提拔你。”修奈泽尔拍拍手,“那么闲聊就到此为止吧。”   探员带走了光耀一时的舞团主力,等待他们的前途命运未可知。一死了之,或可说是对于敌手最大的宽容。这世间永远不乏折磨人的手段。   ***   惊惧,惶恐。   当尘埃落定,前途空余黑暗,人们发自内心恐惧。这又何尝不是冥冥中的定局?当游戏开场,胜利与失败对开的结局,早已注定。而人总是抱着侥幸,幻想万一的可能胜利,却不作好一万的或许失败的准备。   漫天灯烛,天际流火,照亮一夜未眠。   马车载着胜者渐行渐远,待到旭日东升,哀伤仇恨后悔,都只是翻过的旧章程。   有些人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更多人感到绝望。   这边是。那边亦是。   毫无征兆闯入的探员撕裂倾心于舞蹈的单纯,主力的落失,器具的没收,谁能应付下一次公演的重担,谁又能扛下满世界的唾骂。   暗中的风云汹涌,暗中的尔虞我诈,总归牵扯到无辜之人。   是天大的不幸,却无人会补偿。   这,就是命。   多年前,他们也曾质疑,质疑毫无道理可言的强权。多年后,他们变作了剥削的一方。   经历种种,拉斯菲尔蒂已磨灭了曾经的理想追求。她说,若不能凌于万人之上,只能招人践踏。这世界只有两种人:夺取的人和被夺取的人。   ☆、Chapter.18(1) 未定又起   ***   修奈泽尔一行在亚撒那的别院稍作停留,梳洗打扮妥当,分开赶路。修奈泽尔带数骑贴身卫兵直趋行宫,拉斯菲尔蒂等人赶回曼格菲斯。   一路无言,马车颠簸,不似驾马紧绷的神智很快恍惚,昏昏沉沉入了梦乡。   等到天际泛白曙光,扎得眼皮微开,已到了郡中。   回到宅里,又补了些睡眠,再醒时约莫八九点光景。外出采购的小伙子,看见告示栏前唏嘘不已的人群,回来和众人称道“殿下真有效率”。拉斯菲尔蒂披散着长发,在楼道口遇见合衣而扣的费德里,都作苦笑。   几年前信誓旦旦说着“宁死不屈”的男男女女,而今为他是从。一度挂在嘴边的“众生平等”,而今也成杀戮无度。没有什么改变不了,只是你我不愿相信罢了。   波尔希思和邓普斯也先后下楼,四人结伴去看告示。多少有些好奇,心知肚明的暗中争斗不知会被檄文写成怎样大义凛然。   《舞姬》的海报犹且残存一角,赤裸裸的嘲讽正凌于其上。以苏格兰警场马里多德探长之口叙述的公文,没有“上三家”、没有希泽、没有修奈泽尔。失踪案件牵扯权力核心,本不是正常之举。“下三家”族长处以绞刑,族人流放永世不得入境。舞团解散,主力就地正法。   原没有孰是谁非的勾心斗角,终收场于一方的落魄,和一方的冠以正义。人们匆匆看过,抱着事不关己的坦然,最多附议苏格兰警场“望公民警惕”的忠告。   诺兰行宫和哈沃登堡之中,形势变化后即刻展开的应对谋议,自夜深延至天明尤未结束。   总以为偏僻的村落远离朝堂也远离硝烟,却其实这世间没有一处净土不在那些人的算计之中。人们惯看的山高水长,羊声绵远,仅是安宁的表象。背地里权势更替,不止的操控,从不为人所知。   无知而自安,未免不是快意人生。   然而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案件背后不是一切的终结,而是是是非非的开端。   国家的权力由高层与低层两端构筑。王权通过高层权力实施,高层权力扎根于低层权力之上。瓦解高层的统治,首先要动摇其根基。修奈泽尔控制了高官,伊莱亚从底层百姓滲透。   农民、舞者、武夫、书生……人人有私心向往、囧事一二,或拿捏其喜好,或钳制其把柄,终能驱使。   格雷赫尔芭蕾舞团是伊莱亚众多势力中一股重要分支。大支毁坏,小支旁岔纷纷扰扰浮出水面。这是一个迅迹捉拿和逆迹疑人的时节。   早在拉斯菲尔蒂潜伏期间,波尔希思等人受命追踪另一股线索。种种细若游丝、暗合台幕后的牵连,在舞团崩溃之际,愈发清晰入眼。   ***   拉斯菲尔蒂离开的四天,曼格菲斯花园以女主人感染风寒为由,关门谢客。如今男女主人共同现身,公告栏之前免不了一阵寒暄。   腓力普先生出面邀请四人往麦里屯——民兵驻处游玩,同行还有班府诸位小姐。   听宅院里往来仆从私下交谈,民兵相貌堂堂举止雅气,深得女子欢心。连那位眼界颇高的班府二小姐也暗许了芳心。   那些绘声绘色、眉飞色舞的讲述,一度使邓普斯动怒。若非费德里强行扣压,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举动。宅子里的孩子虽也是维勒兵团的旧员,不过当时年岁尚小未尝上过战场,不解所谓军人英姿,亦无可厚非。偏偏邓普斯是极念旧情之人,往昔伤疤如爬山虎绕墙盈贯心头,容不得人吊儿郎当得亵渎了“军人”这神圣的称呼。   不只是他,从凯厄司战场失魂落魄撤离的那辈人,多少有心病,只都藏得深了。   你若问他们,何不忘记一切让自己好过,他们会告诉你那是生不如死的折磨。唯有刻骨铭心的痛苦才能驱动累晕的心。旁人唏嘘不已的态度,于他们是最好。   即便谁入了谁的局,亦无法感同身受。   军官已经驾到。腓力普先生接替太太在客厅招呼,腓力普太太则和班府小姐以及拉斯菲尔蒂一行进了会客室。   男宾按理应留在外间,由于波尔希思三人身份特殊,才一同被请入。   腓力普太太的初衷在于招待贵客,只是女人天性八卦,讲着军官的奇闻趣事,便不知不觉把拉斯菲尔蒂一行凉在旁边。   伊丽莎白小姐言语中无不透露,对韦翰先生的爱慕和对达西先生的轻鄙。波尔希思附耳与拉斯菲尔蒂低语说,确也是门当户对。   声音很轻,但足够伊丽莎白小姐听见。他是故意的。   轻狂的小姐与放荡的先生,为绝配。这话曾是他的口头禅,逢人便说,大有炫耀之意。放荡是他,轻狂是千基妲。爱便大胆,无顾世人,他们之间当得起“不羁”二字。   而今说来,鄙夷之余,落寞淡淡。   不合时宜的讽刺,怕连波尔希思自己也未料到。心头难受,本又厌恶伊丽莎白为人,竟真脱口而出。   果然,伊丽莎白小姐面露不悦。   ***   来不及发作,腓力普先生引军官内来。韦翰先生依旧是最受欢迎的男士,差不多每个女人都朝着他看。互相问候,韦翰先生如常立到伊丽莎白小姐身边。   抢在腓力普夫妇正式介绍拉斯菲尔蒂一行之前,伊丽莎白小姐甜美笑道:“军队出来的先生们看多少遍都英挺逼人,不像那些生活糜烂的贵州叫人倒胃口。”   火药味有些重。   拉斯菲尔蒂四人一般地笑含讽刺。   于女人中如鱼得水的韦翰先生,大抵有天生的好预感,嗅出这位小姐意有所指。抬眼看了看对面的陌生人,含糊其辞:“的确,格雷赫尔芭蕾舞团牵扯出的真情,让人咂舌。”   巧舌如簧的外甥女和地位非凡的皇家红人,哪个都得罪不起。韦翰先生这一番话将矛头引向别处,避免了进一步尴尬,又化解得巧妙自然,腓力普太太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丽萃的心声,韦翰先生一猜便中。诸位,我荣幸向你们介绍卡伦特先生兄妹、法克斯先生和特里昂先生。”   韦翰先生脸上的惊讶很快被喜悦取代。他“啊”的一声叫出来,“没想到能遇上‘上三家’的诸位,荣幸至极!”   拉斯菲尔蒂等交换眼神,这位喜形于色的先生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上三家”、“下三家”,严格于今,是不存在。这一说法,沿袭前代而来。先王子嗣殷实,拉帮结派暗斗不止。先王不加以制止,竟有鼓励之嫌。颁布政令将贵族按政绩、军功、才学、德望分上中下三等。为这优劣之分贵族左右投靠,协助王嗣争斗。连年尔虞我诈、战争时起,百姓怨声载道,男嗣先后丧命。深受其苦,伊丽莎白女王登基后,明令取消三等优劣制。   现如今以此称呼,多是皇室贵戚互相嘲弄,知者鲜少。   “这称呼好,连名带姓一长串叫着也累。”伊丽莎白小姐出言赞美。   韦翰先生的笑容一时有些僵硬,显然意识到自己出了岔子。慌慌张张去看,四人脸色如常,暗舒口气。   “韦翰先生口如蜜糖,不知俘获多少女子的心。”拉斯菲尔蒂巧笑的眼眸暗藏着嘲弄。   韦翰先生心中有鬼,闻言眼皮一跳,安慰自己对方不可能清楚他的所作所为,勉强笑道:“只可惜没能俘获卡伦特小姐。”   拉斯菲尔蒂不置可否。   闲话工夫,牌桌摆设妥当,众人去玩“惠斯脱”。   韦翰先生被小姐们邀请到另一桌摸奖。他坐在拉斯菲尔蒂和伊丽莎白之间。伊丽莎白极为热忱地跟他讲话,大有向拉斯菲尔蒂炫耀之意。韦翰先生一面应付游戏,一面回应,思考的时间逐渐延长,而回答逐渐变短。   拉斯菲尔蒂挑眉,心中了然。   韦翰先生若对伊丽莎白小姐有心,早在相识之初便不会因为潜在的得罪,而拂逆她的意思。而今又力邀拉斯菲尔蒂入座身边,意图所指,明白勿疑。   早年风闻民间利用绝色男女流窜作恶,只道是利欲熏心。直至与修奈泽尔接触,才恍然这世间不乏动机,却极缺行动力。若无人配给计划支援,有心也无法成事。   上到贵族下到村民,无人不看重清誉。花前月下幽约私会,情之所至弃家私奔,毁的不只是个人,更是一个家族。许多父母宗长,不惜重金,或买儿女各自归家,或买凶杀亲宁死不污。   有人抓住这点,利用人人忌讳的男女情爱谋取钱财。   伊丽莎白和韦翰接着谈格雷赫尔芭蕾舞团,韦翰借故与拉斯菲尔蒂搭话:“虽说恼人但那家的舞倒跳得好,卡伦特小姐一定看过。”   拉斯菲尔蒂颔首,眼神未从牌面抬起。   “那小姐最喜欢哪个片段?我个人觉得那场幽灵王国,销魂又动人。”他这么说不无道理。大多数女孩确是因那场的仙幻缥缈才迷上《舞姬》这出戏。   “月夜再聚、共赴黄泉的情深意切,先生可曾想过仿效?”她回眸看他,意味不明。   “只怕不得有心人。”   几次三番的搭话,都以一方或有尴尬和一方不答收场。   若是风月老手,为求刺激新奇,必大费周折,追求冷淡女子屈服。只韦翰先生的目的,从来不在留恋花丛,争万花为其独放。   兴意阑珊,他终将注意回落到伊丽莎白身上。   ☆、Chapter.18(2) 未定又起   ***   环坐圆桌,棋牌推叠,简简单单一场娱乐,又有谁知是刻意安排的相逢。   居心叵测的,不只是韦翰。   诸如韦翰先生般出生贫寒而相貌英伟的男子,可想而知数不胜数。将茫茫人海作有限人的庇护地,是伊莱亚的聪明之处。修奈泽尔自由他一套辨别的方法。坊间流传的“三千密探”未必是真,却也□□不离十。   韦翰先生大抵做梦都料不到,兴致缺缺应付这一桌牌的贵族男女,是为他而来。正如他做梦也不会知道,用一颗颗芳心换来的钱财横贯,最终流向一国王子的腰囊。   于他不过酒棋肝胆恣意人生的财物,竟是一切明争暗斗的根本支持。当真相被披露,不知他作何感想。   修奈泽尔说,要证据。所以拉斯菲尔蒂等着韦翰将伊丽莎白拐跑。   腓力普夫妇准备佳肴盛宴招待来客,拉斯菲尔蒂一行却在餐前告辞。夫妇极力挽留,他们一再谢绝。直到人退出门廊,不厌其烦的真情与客套,才不得不在无可奈何之中落幕。   送走拉斯菲尔蒂,最得意的女士更当伊丽莎白小姐莫属。   眼下,她呡一口餐酒,娇目含嗔。“你们可瞧见了不,打牌尽是敷衍,开饭了巴不得溜走,也不知道过来干什么。”   韦翰先生替她倒酒。“别这么说。据我所知,贵族不习惯和陌生人坐一处吃饭。而且,卡伦特小姐牌技不错。”   纵是备受打击,他还未能完全将拉斯菲尔蒂抛诸脑后。无论身份地位,还是金银财富,卡伦特家族聊胜于区区乡绅。况且“与卡伦特小姐有染”此话一出,不知能为他增色多少。   可惜,同为道中人,拉斯菲尔蒂不可能让他得逞。   “牌技不错?!真是开玩笑了。你不见她胜负相当,分明是刻意而为。”   “丽萃,你不必迁怒卡伦特小姐。她毕竟是个极有分寸的淑女。”简小姐为人不似妹妹刻薄,言语颇有说服力。   “迁怒?”韦翰先生抓住重点。   伊丽莎白小姐当即将佩吉·扎恩小姐与波尔希思从相识到分手的故事,以带着对波尔希思极大偏见的口吻,叙述给众人听。无不为扎恩小姐惋惜。   韦翰先生哪肯放过表白真情的良机:“诸位不知,卡伦特先生的魅力,是伦敦所公认。叫得上名的大家小姐多与他有一段故事。或许贵族的感情生活空虚,恋爱如同儿戏,只是我终归觉得不该对女性这样不负责。”   似是而非的褒扬,将他自己衬托得漂亮。多日的倾心相加之后,伊丽莎白小姐对韦翰先生好感日增。   ***   阴谋诡道最怕是执行者利益熏心,临阵叛变。当秘密不是秘密,有何阴谋可言。   然而再懦弱的叛变者也比不过女人一张利嘴。张口闭口,谁家羞于掩藏的爱恨情仇痴缠过往,不成了别家茶余饭后的闲话。   佩吉·扎恩小姐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当大街小巷妇女聚首的第一句话变成对波尔希思的非议,韦翰先生三日前与伊丽莎白的密话——达西先生可恶的过往,亦为人所热道。   话题之一的波尔希思正悠闲地翻看报纸。   骑马归来的邓普斯恨恨将领带甩开,不巧打到波尔希思,后者淡看他一眼。冷静的眼神使邓普斯更光火,“你为什么还坐得住?你知不知道外面都说成什么样了?!”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我风流成性。”不带讽刺的语调却是讽刺到极致。   费德里将邓普斯按上椅子,嗓音凉透一如碧滑扳指:“比起波尔,我更可怜那个女孩。心疼她失恋而将她恋情公诸于世,人人如愿责难男方。谁又想过比起失恋,她破碎的恋情成为人们口中的谈资更可悲。”   所以伊丽莎白小姐不是称职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不会伤害对方,有意或无意。   然而也只限于可怜。一段从未曾开始的恋情,只是一人的一厢情愿。早该知那左右逢源的男子,待谁均是一片温情,又偏偏情不自禁沦陷。   拉斯菲尔蒂撑着椅背,眼底嘲弄浮现。嘲弄那个女孩,也嘲弄自己。   明知未有希望,却固执地不肯绝望。   “既能将达西的往事娓娓道来,言语间颇成逻辑,想来韦翰与达西旧交是真。只是真假几分不得而知。”   费德里与拉斯菲尔蒂对上眼,后者带着被看破的心虚转开视线。他知她不想谈论爱情,亦知她心下苦涩不逊于佩吉。   斥她直面的是他。迁就她的也是他。   “达西有个妹妹,乔治安娜。早年在寄宿制学校就读,去年夏天被接回伦敦。当时她的管家是杨吉太太,我们打听到去年夏天,这位太太被打发走了。”   “于是让人顺理成章地怀疑,那个夏天乔治安娜小姐身上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而韦翰极有可能牵扯其中。”   “这‘不愉快的事’恐怕与男欢女爱不无关系。我们央马里多德探长派了探员与她谈话,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证实。”   “会老实交待吗?毕竟关系到女孩家的清誉。”   “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探员有的是手段叫她开口。”   拉斯菲尔蒂摆摆手,苦笑着离开。费德里望着她欲言又止。一旁邓普斯冷笑:“你随她去,又不是你说了就有用。”费德里警告般地瞪他一眼,不再作声。波尔希思从报纸中探出头,似一无所知,似无所不知。   拉斯菲尔蒂不是看重清誉之类的人。她会提到这词,无疑又想到了修奈泽尔。她和他之间不明不白的关系,很可能误了终身。她不喜欢波尔希思的风流手腕,因为她在他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然后会无可抑制地去想,修奈泽尔于她,是否如她之于他,尽是逢场作戏。然而这又是一场诡异的戏。戏子唱尽天涯也不生情,可他们彼此有好感。至于这份好感能延伸到什么程度,拉斯菲尔蒂没有想过,也不愿意去想。   是是非非见多了,反变得害怕知道答案。不详的预感在敏感的问题上,总是出奇灵验。而自己又没有胆量去承受心底的胆怯。   修奈泽尔曾说,权术最要远离感情。也不知是否弦外有音。   ***   马里多德探长是修奈泽尔提拔,凡修奈泽尔或其亲信交待的事情办得格外认真。拨给拉斯菲尔蒂等协助行动的探员,都是经验老到的好手。   本是绝无差错的问题,三五天的时间足够办妥。因此时刻一周,等来马里多德探长的亲笔信里,三分之一的篇幅都在表达歉意。   这位被解聘的管家太太,早料到会有事发的一天,处处留下踪迹,混淆视听。令人惊讶的是,她竟如此维护主人家的名誉。   邓普斯说主仆一场,终归有情。拉斯菲尔蒂却不认同,若说杨吉太太间接直接参与了韦翰的谋划,那她便不看重主人名誉。如此躲闪,半是恐遭责难,半是心怀歉疚。邓普斯嘲笑她感同身受。她笑笑,心想还真有几分感同身受。为救波尔希思而遭受的排挤,至今刻骨铭心。   然而她终究不是狡诈的犯人,设下陷阱疑局莫能了无疏漏。好比药草加身的逃亡者终避不开猎犬的追捕,马里多德的探员已寻到蛛丝马迹。   周三接到探员联系,杨吉太太现在是另一大户人家的管家,他们在新腊逮到休假的她。倒也真如拉斯菲尔蒂所担心,她咬定绝无此事。   新腊隶属汉斯福郡,亦是柯林斯牧师的教区。正巧威廉爵士隔天去探望远嫁的女儿,婚礼上一面之缘的伽苔琳·德·包尔夫人希望拉斯菲尔蒂等作客,便答应了。从伽苔琳·德·包尔夫人居住的罗新斯花园到新腊,只二十分许的路程。   威廉爵士带着女儿玛利亚和伊丽莎白先行上路。拉斯菲尔蒂等调侃波尔希思,说他与伊丽莎白小姐真是未解之缘。   缘分这东西说来奇怪,不论良缘孽缘,一旦搭上,如湿手粘上干面粉,甩也甩不掉。   拉斯菲尔蒂等计划当天来回,不坐马车,策马而行。四人又是骑惯马的,不多时赶上威廉爵士一行。   贵族女子多会骑射,而骑马出行的鲜有听闻。三人间拉斯菲尔蒂与男士竖成一列的马队,有些目瞪口呆。   四人点头示意过后,扬长而去。   伊丽莎白望着尘土飞卷,出言讽刺:“卡伦特小姐真爱骑马。记得出来的夜里她也随他们策马狂奔。作兄长的也不管管。”   伊丽莎白不同于一般人家的小姐,个性独立,对人对物均有几分独到的见解。这性子可以说超脱时代,但也养就了她的刻薄。   她崇尚平等,而事实上不同出身不同层面的人,见地不同谈不拢,也不可能平等。像宾利姐妹、达西先生的态度,是很正常。可她容不得,也就有了偏见。   在作为下属受训的日子里,修奈泽尔问过拉斯菲尔蒂,为什么从甘受欺侮到终究爆发。她说,并不是问心无愧就会被理解。一样无可奈何,何不以更好的姿态活着。   ☆、Chapter.19(1) 韦翰   ***   在新腊城里一处小有名气的旅舍中,拉斯菲尔蒂等见到两位探员。   马里多德探长告诉四人探员下榻此处。探员对突如其来的造访有些惊讶。好在昨夜,耐不住恩威并施的杨吉太太终于松口,探员没有太尴尬。   事实与猜测无有多少出入。   去年夏天,乔治安娜小姐由杨吉太太陪同到拉姆斯盖特避暑。韦翰先生与杨吉太太是旧识,加上杨吉太太对这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颇有好感,得到消息,也跟了过去。在杨吉太太的纵容与帮助下,韦翰先生与乔治安娜小姐频频接触,并向她求爱。   乔治安娜小姐正值情窦初开,韦翰先生千回万转的甜言蜜语,加之小时候对她的好,使她芳心欢愉,自以为爱上了他。若只是谈情说爱也罢了,韦翰最终说服乔治安娜与他私奔。她当时才十五岁。   大抵上帝眷顾这单纯美好的女孩,不忍心看她清誉扫地。私奔前,达西先生由于公事前往拉姆斯盖特。乔治安娜小姐一贯把这哥哥当父亲看待,不忍心叫哥哥伤心,便把计划对他和盘托出。达西先生念在妹妹年幼无知原谅了她,并让贴身管家送她回彭伯里。   乔治安娜小姐离开后,达西先生大动肝火。杨吉太太说,十多年来第一次见他这样发脾气。理所当然,达西先生劈头盖脸将她指责一通,还打发她走人。她自知理亏,却不料他不仅付清了工钱还送了她些盘缠。她感念他的胸襟,所以立誓守口如瓶。今次熬不住探员软硬兼施,不得意才破戒,但亦要探员答应她不透露小姐的姓名。   听完叙述,拉斯菲尔蒂等交换眼色,心知肚明。   韦翰向乔治安娜示好的目的,与向拉斯菲尔蒂相同。他的如意算盘打得极有根据,若不是事出突然,赎金、封口费一闭可观的钱财已入账。   探员显然看出他们别知其情,但碍于探长的关照,不好发问。拉斯菲尔蒂等亦不会将行动的目的告知。修奈泽尔交待下的任务,在尘埃落定之前,均属于高度保密。   ***   时近正午,拉斯菲尔蒂等辞别探员往罗新斯去。恰巧遇上伊丽莎白一行。   柯林斯牧师此时既有初为人夫的自豪,又有再见初爱的尴尬。然而这些都比不过,他对尊贵的伽苔琳·德·包尔夫人的维护。   “哦,诸位,你们骑着马在夫人的府邸前晃悠,是不是太欠缺礼节了?”   四人心照不宣地收缰绳,登时嘶鸣破空,马腿高抬有力,将柯林斯牧师吓得后退两步。   “先生,为了避免使您受惊,我们还是骑马进去的好。”   语罢,不理会他青紫渐变的脸色,先后进了内院。马童牵去马厩照理,相对两侧显然一侧停放的是主人家的马匹,而另一侧已有一骑枣棕色的在内。   还有客人。但说实话,他们对这位高傲的夫人的客人,兴致不大。   毕竟初来乍到,与主人毫无关系可循,拉斯菲尔蒂等骑着马也只是慢走,才让小跑过来到柯林斯牧师一行赶上。   “这华丽的宅邸只配得上同样华丽的夫人。面对这样的贵妇,我们应该表现出恰当的礼节。小姐,您说是吧?”面前四人,柯林斯独针对拉斯菲尔蒂发问,大有挫挫旧爱锐气的意味在其中。   拉斯菲尔蒂扫过诚惶诚恐足似进宫谒见的威廉父女,冷然道:“礼节因人而异。恰当的礼节对应着错误的人,犹如跳梁小丑叫人发笑。”   柯林斯瞠目结舌。大宅子里做事的仆人多少有些眼色,看他们针锋相对,赶忙引着进了穿堂,避免另一番口舌之争。   柯林斯的注意力被转移,他上上下下指指点点,向来客夸耀主人家做工不菲的玻璃、墙垣、地板。目所能及之处,莫不落入唾沫之中。   极尽华贵,也极尽庸俗。贵而别致的设计并非普通匠人所能企及。   走过前厅,来到伽苔琳母女和姜金太太的起坐间。夫人极其谦和地站起身来迎接他们,三位女主人对侧坐着那枣棕马的主人。柯林斯太太看着那位有些无措,一时慌了神,连准备好的介绍词都说不出口。   然而拉斯菲尔蒂等却认识这位先生,这位先生也认出了他们。   他前驱数步,恭敬地向四人鞠躬,并一一与问候。走到拉斯菲尔蒂面前更免不了一番称赞:“看小姐您这英姿飒爽的模样,我真有点想和您赛马的冲动。若您肯答应,还请一定向殿下保密。”   那人正是希泽殿下的得力副手,兰伯爵。   拉斯菲尔蒂与兰伯爵四目相对,见他眼神闪烁,便知话外有话。他是在请他们一聚,聚会的内容与修奈泽尔有关。   “伯爵多虑了,殿下不会管我们这小打小闹的。”   ***   伽苔琳夫人对他们认识她座上客的事实感到惊讶。由于尚不知四人身份,惊讶说成不舒服更合适。兰伯爵替夫人与四人介绍,看得出来,他对这位夫人其实也非常不屑。   “上三家”头衔冠压,伊丽莎白三人虽也有柯林斯太太一番得体称词,主人仍无心顾及。滔滔不绝的嘘寒问暖,若不是佣人禀告饭菜做好,不到日暮许是无法终止。   酒席排场十足,每上一道菜,柯林斯与威廉二人附和着大肆赞扬,伽苔琳夫人不但消受得起,还很欢欣。   夫人很健谈,每谈到一件事总斩钉截铁,自命不凡的模样即便在拉斯菲尔蒂等面前也收不起来。习惯成自然,这话不假。   她当然想把全部注意放在拉斯菲尔蒂等身上,又为作出照顾周到的样子,不时和伊丽莎白说上几句。其中问到了朗伯恩小姐们的喜好,伊丽莎白答是军官,更提到韦翰的名字。   按照这夫人的性子,应当会斥责军官的粗野,而她却针对了“韦翰”这二字本身。提到这人物时,咬牙切齿,眼睛瞪了出来。   有戏。   拉斯菲尔蒂等暗暗交换眼神。   好容易待到数落一通,拉斯菲尔蒂接口道:“我也曾见过这位先生。觉他一表人材,谈吐不凡,有深交的打算。不知夫人有什么建议?”   末席伊丽莎白奇怪地看她一眼,显然没觉得她对韦翰有多少好感。   这话是问到点子了。   伽苔琳夫人更是一脸凶神恶煞,身子整个往前倾。语气也比之前怨毒,“不不不,千万不能深交!那穷乡僻壤出来的恶小子,哪配你真心相待。你不知道,前些年他们部队驻扎在这,他也是用这套手段博你们小姐欢心,甚至利用小姐的好感求婚!当然被我拒绝了……”   诋毁韦翰的话,拉斯菲尔蒂没有去听。她的神思全在“驻扎”、“欢心”、“求婚”,这几个关键词上打转。莫说是波尔希思等三人,怕是兰伯爵也跟她想一块去了。   不知该说韦翰与达西家族之间是磁场相对还是颇有孽缘,仅就拉斯菲尔蒂等所知而言,与他接触的女性里颇有地位的两位都出自该家族。看伽苔琳夫人的反应,韦翰先生未来得及提出与伽苔琳小姐私奔,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是一种遗憾。以这位夫人的泼辣,煞煞他威风也好。   若非为敌,拉斯菲尔蒂或许会对韦翰有几分欣赏。他或许生活邋遢不检点,光是卓绝的忍耐力足以为人称道。伽苔琳小姐阴阳怪气的故作矜持,配上一张病怏怏的脸,大多数男人莫说提起兴致,连搭讪的念头都不会有。而他却能应对风趣,更兼博得小姐芳心。如若他生长在修奈泽尔般的环境,很有可能作为。   只是,拉斯菲尔蒂举起酒杯,遮掩唇边苦笑一抹。谁都逃不过命运。有些人生来立于巅峰,而有些人注定为之牺牲。   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这番话叫伊丽莎白小姐变了脸色。伽苔琳夫人打从开始起话便问得唐突,伊丽莎白小姐一直极力忍着。然而再好的耐力终有破功的一刻,关心之人痛遭非议怎能甘心。   “夫人,仅仅因为韦翰先生向贵小姐求婚而大动肝火,不太值得吧?”   “仅仅!你听听你自己说得什么话!”伽苔琳夫人尖声叫起来。   柯林斯牧师出言附和:“贸然表达爱意,对于向伽苔琳小姐这样尊贵的人物,是一种折辱。”   伊丽莎白只感觉好笑,而那边波尔希思早已笑场。   拉斯菲尔蒂与波尔希思的眼神撞到一块,心领神会。巧笑道:“先生如此思虑周全,行事时都不免犯糊涂,更叫人觉得空懂得道理无济于事。”   柯林斯老脸红透,他自然想起了施施然向拉斯菲尔蒂求婚却被拒一事,无地自容。   佣人撤了刀叉瓷盘,奉上花茶。   费德里与兰伯爵交换眼色,抢在新一轮唇枪舌剑开始之前,道:“感谢您的一番厚待,我等还有约便告辞了。”   拉斯菲尔蒂等也不愿意多耽搁,道声失礼,争先恐后离开。兰伯爵借口送他们一程,也跟着离开。   ☆、Chapter.19(2) 韦翰   ***   先前忙着赶路无心浏览风景,而今闲暇漫步,只觉夏意深浓的汉斯福郡,一派风光有别于哈福德。   茵草碧透,青石直道贯透其中,沿路古木对称华荫苫盖,烈日余将光斑,明艳十足,热意不察。   此处未有哈福德郡的康庄大道,盲肠小路曲折其间,更有乡村恬淡扑面而来,叫人疏远了城市喧嚣,但叹此中祥和。   并驱一路,谁都不尝出言叨扰这片时宁静。偶尔风起,吹得草波纵横万里绵延。   枝桠背后,露出屋宇一角,人声渐近。拐上小径,茶酒香气缭绕,院前木架挂着被单几张,水滴连缀。   还是到了兰伯爵下榻的酒家。   随兰伯爵上楼,一番闲话。听他说受族妹之托将刺绣赠予伽苔琳小姐,蒙夫人感激苦留作客,不得不推迟造访曼格菲斯的时间。   拉斯菲尔蒂等频频称是,按捺着疑问出于礼貌。兰伯爵毕竟不是一般人,念起如今虽是合作,彼此终究分属两方,由他传达,欠他们解释。   原来临阵倒戈的波克子爵并未授首,而被秘密转移到地堡进一步侦讯。由于修奈泽尔坦言不信任他也无意用他,是故此事的处理权移交希泽手中。   这也是修奈泽尔的聪明之处。若事无巨细,事事由他包揽,对这些密谋略有所知的希泽会起疑心。合作建立在互益之上,任一方感受到威胁,合约也将面临崩塌。让希泽进入到计划之中,即能按他的心,又可在波克处起到红脸白脸的作用,本身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兰伯爵此次前来,一是将执行者名单交付,二是转达希泽的意思。   希泽认为执行者人数众多,一一搜集犯罪证据,太过繁杂也无必要。只要有一特例,其余便可依样而为。他将名单副本快马送至马里多德处,同时撤走人手由马里多德接手,独留下拉斯菲尔蒂四人志在抓韦翰正照。用他的话说,探员办事,如喇叭扩音,终落得人尽皆知。   自然,这是表象。希泽亦有思量在其中。他与修奈泽尔对对方的信赖都是有限的,将自己的人手替换成马力多德的探员,等于把调查的主动权送还修奈泽尔。至于拉斯菲尔蒂等修奈泽尔的实力干将,送他们顺水人情,好比向修奈泽尔卖乖。   这一着棋走得漂亮。   就像人们常说,最麻烦的不是兵刃相向,而是窝里斗。   名单由拉斯菲尔蒂贴身收起。   兰伯爵自橱柜里拿出一盆葡萄。贵族庄园大多带有种植场,伯莱明特郡宜人的气候、充分的降水,使得“希泽葡萄”闻名贵族阶层。多少人挤破脑袋也吃不到一颗。   话虽如此,比之世界名品无疑逊色。好在大多人吃得是身价,不是味道。   按希泽嘱托,兰伯爵将这份“求之不得”的礼物赠于拉斯菲尔蒂等。然而,骑着马匹,怎样也不方便带这娇嫩水果回去,计较着当下分食。   兰伯爵算是希泽身边的“老人”,却从未尝过这种出名的葡萄。想来也是,希泽拿去左右送人或嫌不够,哪有剩余款待下属。   拉斯菲尔蒂等邀请兰伯爵共赏,他显得兴奋。入口即化,细爽而不甜腻,清香迸发唇齿间,水分滋润喉头。确是不可多得。   围坐圆桌,惬意而食,不知不觉打开话匣。   兰伯爵说起被替死的波克,眉目间流露出不自知的伤感,大抵有些触景伤怀。建立社交,选择阵营,是几乎所有贵族命定的一生。然而谋其一生,终也逃不过成王败寇的结局。若能就此一死,或也是好的。   他形容那人,只用三字——“真可怜”。用不着多言,拉斯菲尔蒂等亦明白,他藏于心底的感概。修奈泽尔绝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他的“白脸”永不可能止于言语。   当针脚繁复的丝绸衬衣殷红血色,精心呵护的躯体被鞭横拦,狰狞伤疤等不及结痂又便破裂,一度的金贵也成了讽刺。从来养尊处优的贵族,怎耐得了粗粝折磨。   事实上,不仅限于修奈泽尔,换了谁都一样。假使他们立在“下三家”的地位,谁又能说他们的人生不是一场噩梦。   ***   回到哈福德郡,漫天飞的仍是民兵团的消息,其中最不乏韦翰先生的风流韵事。   听说伊丽莎白小姐离开后,不甘寂寞的韦翰先生与莉迪亚小姐,修成一段羡煞旁人的友谊。纵称为友谊,实是友情之上,恋情未满。   曼格菲斯的仆从亦侃侃而谈这贫穷公子。无人怀疑,从友情到恋情,对于韦翰,花不掉几许时光。更重要是,莉迪亚天□□玩爱帅哥爱奉承,比之姐姐伊丽莎白相去甚远。   一周后,伊丽莎白等探亲三人归来,正值民兵团离去。就在拉斯菲尔蒂等以为佳音已去,良机重寻的当口,听说了班纳特太太逢人便说的喜事。原来莉迪亚受军官太太的邀请,和兵团去了白里屯。终日阳光海滩的生活,被夸得也似天上人间。   然而好景不长。   探员寄来韦翰财物明细的同一天,莉迪亚同他私奔的消息传遍郡里。班纳特府乱作一团,据说整夜灯火未歇,班纳特太太更是一病不起。   虽说私奔,拉斯菲尔蒂等却认为别有因由。   韦翰的经济状况,简单的说,负债累累。他痴迷于牌局,酷爱赌博,出手豪爽,但身边无有足够钱财支持。一输再输,渴望下一盘逆转形势,是所有赌徒的心理,结果不出于债台高筑、亡命谋财。   拉斯菲尔蒂从矮柜底部上锁的抽屉中取出一木盒,关于韦翰一事所有信函均收纳于此。   “不论是谁为伊莱亚殿下办这事,那人眼光很好。”   对于赌徒而言,没有什么比钱财更重要。偷鸡摸狗,杀人放火,只要有钱他保给你办妥。   “只不晓得办成一笔,韦翰之流分利多少。”波尔希思望着邓普斯,不理解后者为何流露出淡淡羡慕。他嘲道:“纵然全给他们,照样输得精光。”   “各位,你们不觉得,我们更应该关心的,是那位小姐的名誉。”三人一致朝费德里看去,虽知他宽和,不料如此高尚。   拉斯菲尔蒂失笑:“你不会,真的在乎?况且韦翰的落跑显然早有预谋,莉迪亚的私奔恐怕自作自受。”   “的确,自作自受。可叹世上最不缺痴情女儿,为人所骗还真心相待。”似是意有所指。拉斯菲尔蒂盯着费德里,邓普斯盯着拉斯菲尔蒂。   “逃跑的路上美人在怀,正对他胃口。莉迪亚主动投怀送抱,韦翰哪能拒绝。至于女方家长希望结婚的愿望,恐怕要落空。既没有情,又怎肯负责。”波尔希思收起一副吊儿郎当模样。   私奔一事,影响极其恶劣。但凡知书达礼的人家,都千方百计杜绝。而百密终有一疏。若然东窗事发,双方家庭,尤其女方,则寄希望于成婚。得到教堂认可,成为合法夫妻,那女子也不能算失贞了。   “这样也好,若韦翰一人溜走,还得我们派人追查。先下这事,班府自会处理,我们只要坐享其成便可。”拉斯菲尔蒂脸上出现了久违的轻松。   成婚与否,之于他们无关紧要。只要班纳特先生找到二人踪迹,他们的任务也能告一段落。   起因、经过、发展,和之证据,应有尽有。万事具备,只待狡兔离巢,定捉他归案。   ***   如诸人所料,次日有人见着班纳特先生进城去,弗斯脱上校同行。据传,母舅嘉丁纳先生一并出力帮忙。   拉斯菲尔蒂写信嘱托诺兰城中的探员,着人密切关注三人动向。如若发现韦翰的行踪,也勿要轻举妄动,一切按指示。   你可以想象,在一个哪家的太太少花五分钱买菜,都能成为话题的城镇,“私奔”之类的事件,足够称得上重磅炸弹。每家每户津津乐道,遇上班府的佣人,更是指指点点,全然不顾颜面。好在班府上下的小姐们,精力都在男人们的信上,否则这番羞辱,哪能咽下。   镇上的信使都认得了这些小姐。倒不是因为这桩丑闻,确是每天在路口等着他。他曾问过她们,何必大清早又困又累地候着,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也觉着有些因由,便不再管了。   远在汉斯福郡的柯林斯牧师,获知此事不免大表关怀。有人听到伊丽莎白在自家后院破口大骂,才知道那位先生的用词是多么夸张晦涩,难以消受。只是人家毕竟一番好意,纵有千万般不妥,也不该以怨报德。   难怪有人说莉迪亚私奔,是各位小姐不积口德落下的。   三五天前人人帮着说话的韦翰,三五天后成为人人埋汰的对象。   世事沉浮,在这小人物身上,看得清楚。   素来与民兵交好的小姐们,从韦翰的挚友丹尼口中听到,他没有结婚打算。对莉迪亚表示指责与惋惜之余,亦为自己未与韦翰深交而庆幸。   领教过韦翰厉害的达西先生,避免东窗事发的重要原因是:财大气粗。班纳特府没有达西的实力,想要摆平这风浪,远非容易。   早先有人传言达西先生对伊丽莎白动情,也在这一场风波之中重落海底,事实真相唯有当事二人自知。不过达西先生去往罗新斯小住,这几天的未曾现身说明不了问题。   最后探听到韦翰、莉迪亚身在伦敦,由于民兵团职责所在,弗斯脱先行回乡。好在兵团改屯白里屯,不然又是一番口舌。   一切本如一切所该发展,直到探员来信证实达西先生与韦翰接触,从班府获知莉迪亚如愿结婚。   ☆、Chapter.19(3) 韦翰   ***   最意料不到的,莫过于全然无关此事之人,频频出现在当事人周围。   探员们并不清楚达西先生如何与韦翰、莉迪亚交涉,又与二人达成了何种协议。只是目睹达西与韦翰双双出现在,伦敦城里臭名昭著的债主屋前,隐约能猜到达西为他偿清了债务。奇怪的是,为什么。   疑问往往接踵而来,使得苦于推断的解谜者越陷越深。   当探员颇合逻辑地推断出:达西先生倾心于班府的某位小姐,而不惜破财换得事宁,以安芳心,达西先生参加了韦翰夫妇的婚礼。   仅是为人消灾,他大可不必参加最讨厌之人的婚礼。然而参加了,又意味着什么?是否探员的推理并不完整?这些不得而知。   拉斯菲尔蒂等跟进消息的同时,班府亦收到喜报,或不如他们的周全,然也足以安慰焦虑不平的心。班纳特太太渐渐康复,未过多时,又生龙活虎地走街串巷,逢人便说最先嫁出的是最得意的小女儿,仿佛前时羞愧难当的根本不是她。   达西先生返还尼日斐花园不久,韦翰夫妇归省娘家。探员随行而至,在东朗伯恩见了旅舍的主人,赌坊的老板。拉斯菲尔蒂等受托共往。马里多德探长带手下四五名探员,扮作往朗伯恩方向打猎的绅士,伺机而动。   但凡开设赌坊还颇有些成就的生意人,自有应付官僚一套。当下赛洛在店堂内被两名探员拦下,见到公文,更是笑脸请上二楼雅阁。   美女、钱财。他料定没有人逃得出这个俗套。这些年来他一直如此应付往来探员,从未出过纰漏。所以当拉斯菲尔蒂四人推门而入,在探员身边入座。他举着召唤美女的手,反倒不知所措。   从衣着、气质、神情,不难看出后来人非比寻常,想起村中曾疯传卡伦特等贵族造访,费洛有些头绪。他想那些贵族多半是来找事,给他们些好处便可以了。   然而拉斯菲尔蒂等向探员点点头,不发一言。探员开始问讯。出乎费洛意料,他们开门见山地表明此次调查与他的生意无关。   刚理出的线索全都断了。他们断断续续地问了些韦翰的问题:多久来一次,每次花多少钱,输钱之后的反应……诸如此类。   由于摸不清对方的意图,费洛不肯实话实话。那些人互相换着眼色,显然看穿他有所隐瞒。   拉斯菲尔蒂微微一笑,落落大方的姿态看不出任何的不可信。   “如果我是先生,我一定会担心探员们把顾客的信息一点点挖了过去,是不是打算借此打击我的生意?生意人嘛,比起配合调查,更重要的是生意。”   “如你所料,没有哪一任的探长,不把捣坏全国各地的聚赌当作首要任务,又在慢慢激情中清楚地感觉到没有可能。所以他们学会妥协——既然无从摘除,那便相与合作。”   她从手包里取出一张票据,“如今人口剧增,你这店面太小已不够容纳。我们出资供你扩建,以表示我们的协助之意,希望你也能回报以相同态度。”   金额不菲的支票就在费洛面前,接受与否均在一念之间。斟酌良久,他嬉笑着收起票据,一改先前的戒备。   有问必答,更将所有细节如数描绘,探员的羽毛笔刷刷写不停。无敌无友,唯利益永恒。与商人合作,总是异常愉快。   然而正如所有一拍即合的关系,彼此之间难以长久维持,谁都不可能成为谁的心腹,谁也不曾想要。   ***   等到讨论完详情,已是一小时后。费洛客客气气地将六人送出旅舍。西方吵吵嚷嚷,不知多少人哄聚,又是怎样一场闹剧。   费洛告罪一声,回头打发伙计看热闹——掌握村中最新的动态,了解民情所衷,以此开设赌局,才能赚把新鲜钱。   拉斯菲尔蒂等心知肚明,是马里多德一行押走了韦翰。当新婚归省,演变就此两隔,囹圄乡里,不若从未结识。   从卵石小路踏上贯通东西的大道,与迎面而来的达西三人撞个正着。探员扬起下颚,示意一行中唯独不识的老妇人——便是那杨吉太太。另一人是伊丽莎白。   杨吉太太还记得这二位探员。恩威并施的作用,比想象好太多。   她与达西先生附耳三两句,达西先生在伊丽莎白恳切的目光中,踏前一步,“卡伦特小姐,能否借一步说话?”   波尔希思拍拍她肩,带着另五人先后越她而前。拉斯菲尔蒂无奈笑道:“就这样走了?”波尔希思挥手,头也不回:“连我们的份一起,好好招呼。”   能避则避四字足够总括一桩案件的发展:前期是相关人避探员,后期是探员避相关人。   拉斯菲尔蒂随达西等步入树林深处,杨吉太太没有离开。   伊丽莎白一改往日英气飞昂,“卡伦特小姐,莉迪亚再怎么放浪,毕竟是一个女孩。名不正言不顺地随男人去,好容易才结婚,丈夫又给带走。你说这……”   拉斯菲尔蒂打断她:“小姐,恕我直言,你该找探员议论。”   伊丽莎白有些无助地望向达西,后者斟酌着开口:“卡伦特小姐,为了这么些事叨扰你的时间,我们实感过意不去。昔日在伦敦城里,大家都说你与朋友们是女王和侯爵的得力助手,得你们金口一言如获重生。所以我想,是不是能够请你帮帮莉迪亚小姐?况且,韦翰先生并没有犯什么值得苏格兰警场介入的大错。”   “什么得力助手,都是民间夸大的说法。我们不过闲来无事赖着侯爵四处兜转。至于韦翰先生,看去确是一表人材。然而知人知面不知心,苏格兰警场介入想必自有道理,我也不敢妄加评论。”   “赌博、私奔,据我所知都是小罪名。说得难听些,即便前科累累,只要当事双方私下妥协,莫说苏格兰警场,连治安官也不会介入。”   “前科累累。你的意思是他嗜赌成性,并且屡屡私奔吗?”   三人明显愣住。达西瞬间面无血色,伊丽莎白和杨吉太太紧张地盯着达西。   “你明知故问!和那两个探员走一路,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到新腊问我乔治安娜小姐……”杨吉太太的话断在达西一声爆喝中。   拉斯菲尔蒂心说哪怕一无所知,见你们这反应也能猜透。微挑眉,她转向达西,神色无变:“如果贵小姐也曾遭到骚扰,先生大可与马里多德探长一谈,他定会还你们公道。”   拉斯菲尔蒂明摆着告诉他们不会搭理此事,也没有留下的必要。鞠躬之后,径直离开。达西拦下盛怒的伊丽莎白,唯有诘问声声如警钟在鸣。   她说,你扪心自问,如果是你的姐妹遇到这种事,你还会这样冷眼旁观吗。   ***   答案是会。   因为她就是这样冷眼旁观着情同姐妹的千基妲,万劫不复。   沉浸于自我世界的人们没有看见,拉斯菲尔蒂隐在宽大袖摆中的手,暗暗握紧。   起码你们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哪怕是徒劳,也够了。   向前的步伐没有停止,嘴角却凝固成嘲讽。   说到底,我其实连你也不如。   杨吉太太出现在哈福德郡,不是偶然。   与韦翰私交甚好的她,早在韦翰初到伦敦便收到求助的信函。倘不是新腊的工作不容忍接连的休假,她一定会赶回去,将韦翰留在几十平米的出租屋。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他带走了良家小姐,事实上她若知道也不会上心。   改变她态度的是几天后女儿的一封信。达西找到她们的出租屋,向她女儿问起韦翰的情况。信件一来一去,都是女儿周转,他们之间的安排她也知道。然而跟着杨吉太太长大的女儿,有几分精怪。收了不少钱财才支支吾吾讲出实情。   看到女儿转述的杨吉太太,想起前些日子探员的盘问,冥冥之中觉着二者不无关系。又加之多年来对达西小姐险些毁坏的清白颇有自责,便想对达西先生全盘托出。不巧的是,她的信送到伦敦的时候,达西已经离开。她无计可施,只得借旧情写信向彭伯里的管家太太询问,兜兜转转才找到了此处。   达西先生明显不想见到她,碍于在朋友面前不好发作,只好含糊着招待。直到她讲出所知,达西的神色稍有好转。正巧那时伊丽莎白来找达西,三人才一块出发。   兴冲冲地出门,落魄地回家。   伊丽莎白恨恨地斥责拉斯菲尔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叫人生厌。最可恨的莫过,想有作为的人无能无力,有能有力的人作壁上观。   达西打发走杨吉太太,陪伊丽莎白一路散步。想起伦敦城里大大小小的聚会,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不是说着漂亮的场面话无所不谈,言辞句句暗里藏刀。他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更倾向于品书弹琴,意趣风雅。   他不知道,伦敦城里的交际客,向往的亦是这般平静。然而许多时候,或因家族,或因王命,那些人别无选择。明知非生即死,也只能一头扎进看不见底的漩涡。   就像很多时候你明白,许多事不如看似简单,却说不出复杂在何处。   ☆、Chapter.20(1) 各自为谋   命运的打击总比想象来得快。噩耗如石窖壁面横生的侧刀,了无征兆斩断人的希冀。   林林总总的刑事案件,助我们看清种种险恶人心,于是莫不称快,用最狠毒的话语唾弃背离神明的恶人。只是,有些人宁可这些蔽而不发,至少可以维持他们平静生活的假象。   他们说,莉迪亚这几天以泪洗面。若泪水能积淀成河,这条河流的深度大概能漫过桌面。   负责告示栏的老人暗叹这是个多事的年头,几周的时间张贴公告的阴霾聊胜往年。歇了几日的报童又逮到商机,四处吆喝。   苏格兰警场的调查报告席卷报刊的第一版,“重大少女拐骗团伙案告破”的字样,赫然醒目。百二十人的名字罗列在下,与希泽给的纸条份毫无差,除了没有刊印主事者名单。   对外公文详细交待了团伙的诈骗手段,凡亲历者都能从字里行间回想起彼时虚假的欢愉。被害人名单即使不公开,周围人也能晓得。   据说班府这几日访客不断。   自马里多德带走韦翰,拉斯菲尔蒂等没有再收到修奈泽尔或者希泽的进一步消息。那四五个家喻户晓的权贵,命运如何,也不得而知。   只是拉斯菲尔蒂想,连名字都不让见光的人,性命多半是堪忧的。   三天后才知道,修奈泽尔进城了。女王对此事极度重视。   曼格菲斯的人们私下里议论,这个夏天女王重视的事情太多,不知道苍老的身体是否吃得消。其实那些人更想说的是,她生了两个不肖子,为了自己的权益,完全不考虑母亲。   然而这样的不肖子落在皇家,反倒无可厚非。   绝对的权力,绝对的腐化。   这期间莉迪亚在姐妹陪同下去探望过韦翰,韦翰不肯见她。在看守所里又哭又闹,最后是被警员架上马车强行送离。   有人说韦翰终于良心发现有了愧疚,也有人认为事情败露他已懒于应付。   或许都有,或许都没有。   或许他只是单纯地不想见她。   莉迪亚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心烦的父母姐妹到后来也不搭理她。这种做作的事情,少了观众也没有意义。很快,她自己放弃寻死。   如果事情就此结束,未尝不圆满。   五天后,各地首府受命移交囚犯。当天午夜,各地巡夜的警员都发现倒在驿站的尸体。百二十具,没有遗漏,死得悄无声息。   究竟是怎样恐怖的势力,才能在短短一天中完成布局、执行、撤退的周全规划。消息遍传,人们闻风丧胆。局中人却心知肚明,是谁的手笔应了素来好武阴狠的名号。   百二十个可怜人,至死都不知自己是死在重不曾露面的雇主手中。   那些人的命运,在修奈泽尔开始这项调查之初,谁都有所预料。谁都不肯说破,自欺欺人地互相安慰,上天不会如此无情。   无情的是天,还是他们?   修奈泽尔秘回诺兰,女王下令彻查,要求调查卷宗一概一式两份,分存于苏格兰警场支局与当地司法大臣署。   更大的风暴,在人们尚沉浸于悲痛震愕中时,由暗转明。   ***   事发之后,警署全面戒严,暂时禁止探访,出入必须出示相关证件。   莉迪亚和母亲设想中的公然抗议,废止娘胎。热情不减的二人,愈挫愈勇,打点衣裳便往曼格菲斯花园去。伊丽莎白、简姐妹怕母女惹出乱子,一并跟着。   散步归来的拉斯菲尔蒂四人远远听到客厅里吵吵嚷嚷,不等管家来报已心中有数。同行多年,彼此的能耐了如指掌。巴茨压根不提班府的太太小姐,却道起坐间里瑟曼萨殿下候着。   这位深居简出的王女远道而来,显然不会是闲来无事。加之以巧合的时机,不难猜到她终由某种原因入了世。   主人一行目不斜视穿堂而过,班府访客目瞪口呆之中,独有脱下手套的拉斯菲尔蒂折返。   “你们就是这样接待客人?”积怨良久,伊丽莎白的口气有些冲。   “若是不喜欢,你可以不来。”   当屡见不鲜的冷言嘲讽剥去华文润色,刺骨的尖刻终究无所适从。   简愣了愣,制住张口欲辩的妹妹,缓缓道:“你知道的,警场既不容许进入,又给不出说法,而韦翰一死对莉迪亚打击太大,真担心她染上什么恶疾。哦,可怜的莉迪亚,年纪轻轻就要守寡。”   “女王陛下非常重视此事,警场方面在尽力调查。韦翰先生通过诈骗的手段诱使令妹成婚,按照伦敦不成文的习俗,认为婚姻无效。也就是说,令妹若不愿意,可以不用为他守寡。”   想到小女儿不必穿沉闷的黑衣服,班纳特太太的脸上显现出无法掩饰的兴奋。   拉斯菲尔蒂眼中的嘲弄一闪而过,紧接道:“如有最新进展,我们会派人通知诸位。”起身之际,心领神会的巴茨送客出门。   与客厅中压抑的氛围相似,起坐间里微妙一派。   男人齐齐望向拉斯菲尔蒂的视线里,夹杂着不忍、犹豫等复杂情绪。手边的咖啡都已见底,大概是聊到尴尬话题,唯能沉默以对。   瑟曼萨舒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如释重负还是喟然长叹。她对拉斯菲尔蒂说,她始终不相信善解人意的儿子会造反,在伦敦城里与修奈泽尔谈这被封为禁忌的话题,对方却肯定地告诉她,是阴谋。看波尔希思等的神情,显然听过一遍。   一度震惊朝野的四王子格里尔的谋反,从修奈泽尔口中吐出只剩“阴谋”二字,多年后觅得共鸣的瑟曼萨如何不激动。他却不肯再往下说,意犹未尽的她想到修奈泽尔心腹的拉斯菲尔蒂等。   事件的真相,是她此行的目的,也是她方才向波尔希思等询问的。   然而谁都心知肚明,引得瑟曼萨到此处的正是修奈泽尔本人。所有话都从他一人嘴里说出,便不那样可信,所以他欲擒故纵,因为明知心心念念着亡儿的瑟曼萨,不可能放过这大抵是唯一一个靠近真相的机会。   波尔希思等面露难色,终究于心不忍。将一个思亡过度的可怜女子拖入这不见底的浑水,便是他们这种良心少得可怜的人,也难以自安。   只是,修奈泽尔想做的事,又怎么能不做到。   拉斯菲尔蒂苦笑。   “夫人,四殿下落得如此下场,的确与二殿下不无关系。”瑟曼萨的眼睛亮了,波尔希思等的眼色黯淡了。她犹兀自讲述着那桩与她无关的、悲哀的故事。   总有一个人要去做那恶人。   ***   与凯厄司交恶不是近些年起的浪头,早在建国之初,因于关税、航线、市场、地界等问题,两方面争吵不断,动辄陈兵边界。摩擦接连,却也从未生过战事。直到十年之前,阿恩诺耶就任凯厄司国主。   作为一个城邦联合国家,凯厄司下隶大小城池数目逾百,而近百年来的政权无外乎由三主城把持。高蓝民主,浮脱宽厚,墨棉强硬。新国主阿恩诺耶,自墨棉城主位应选上任,两国之间相对稳定的平衡再度打破。   阿恩诺耶其人是出名的好战分子,然而能一举问鼎国主,终究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不列颠国内,修奈泽尔少年英名盖过所有王弟,伊莱亚一怒之下请奏往边地练兵。屯兵约哲姆的时段,阿恩诺耶用了些手段联络上他。   两人都是崇武之人,想来颇有话题。而伊莱亚毕竟王子出身,卖国求荣并非起先便有的念头。许是修奈泽尔的风头太盛,许是利益熏心决念放手一搏,使他最终与阿恩诺耶越走越近。   女王放心不下伊莱亚冲动的性子,调任格里尔往约哲姆共督军事。一年半的时间不长,却足够格里尔发现他们的阴谋。心地善良的他大抵自小没有防人之心,苦口婆心劝哥哥不能背仁弃义。   伊莱亚本也挣扎,经人推说愈发举棋不定,找阿恩诺耶对峙。政坛里跌打爬滚练就的精明,并非孩子能比肩。无论格里尔还是伊莱亚,终究太年轻。阿恩诺耶察觉事态有变,不动声色为自己开脱同时,威严恐吓伊莱亚事情败露的结果。   害怕一死的伊莱亚,下决心对付弟弟。连环精妙的布局不乏阿恩诺耶的手笔。从最初的排斥到后来的亲密无间,伊莱亚态度的迅速转变令格里尔隐隐不安。他留下一封信,记载了所知的一切,贴身携带。   贺寿的队伍被大军迎接,领兵的是修奈泽尔本人,格里尔知道所有的猜度变成了事实。所以当修奈泽尔驱马近前,他只能悄指衣袋,苦笑苍凉:“我并没有谋反。”修奈泽尔拔剑,亲手将他刺死,为的不过五秒的接近,换他藏于衣袋里的一纸书信。   然后他知道了一切。   纵然拉斯菲尔蒂能够平静地讲完,瑟曼萨悲切难耐。当话止音消,她已泣不成声。   费德里低叹一声,他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早知这其中勾心斗角引来的无辜死亡,会叫这贵妇撕心裂肺。   更可悲的是,此情此景恰是修奈泽尔想要。   他要她悲痛、要她仇恨,这样的她才会不顾一切地助他一臂之力。   ☆、Chapter.20(2) 各自为谋   ***   然而瑟曼萨毕竟是皇家的人。再悲伤,也无法湮灭一身风骨硬挺。   她瞪圆那双透蓝透蓝的眼,眼中还有水气氤氲。哽咽的语调仿佛用尽了气力,却故作着坚强。她说,“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眼神相对,她的目光穿透人心。那是一种视死如归的癫狂,唯有不顾一切的疯徒才能成就常人所不能。然而他们的壮举,往往如昙花一现,事终,人亡。   她的坚强,他们的悲哀。   多想和她说一句,这趟浑水不要趟。   然而,目送她远去,他们只能闭闭眼,颤动的睫毛似为水浸润。不是一句于心不忍,就可以救所有人于水深火热。明知底下是陷阱,也不得不将人引入的,叫受制于人。   修奈泽尔说,每一个人都值得可怜,也只是值得可怜。我们不可能拯救每一个灵魂,所以为了大多数人的安稳,必须牺牲另一些。   瑟曼萨离去时候,强到窒息的存在感,让院落上上下下的人感叹,她变了。没有什么能阻挡得了,一个决意为孩子复仇的母亲。   天堆积云,蓝色暗沉,似有风雨将来。   哈沃登堡里这几天依旧美酒好食的供着,只是内里的居客没了享受的心情。人人如履薄冰,犹怕不经意的举动惹恼暴怒的主子。   能够住进哈沃登堡,也算是伊莱亚手下颇有权位的头目。而头目掌控下的小队,悉数出动,都没能找到那几名掌事者,也就是韦翰等的联络人。   人间蒸发的原因,其实显而易见。伊莱亚心底的担忧与恐惧,让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猜测。   然而正如他隐隐感觉到的,那些人在修奈泽尔的掌控之中。或死或生。   ***   修奈泽尔秘密返还,诺兰行宫自然不能住。印莫的私宅虽是他的地盘,大刺刺地进出终究难免引来视线。   印莫属下的图伦县,如同这一带所有的县城,地小人稀民风淳朴。县南有一处大院,大院五十多里地外是连轴的民房。   拉斯菲尔蒂正在其中不怎么显眼的一栋里。那里住着修奈泽尔,和几个亲信的老仆。   几周里大大小小罢工斗殴的新闻,层出不穷。她便是为这事而来。   按理说,一个庞大运转体系的资金链断裂,在短期内看不出副作用,融动的资金尚能支撑。   收到马里多德的信,是最近的事,那之后便有了修奈泽尔的邀约。初读到时,拉斯菲尔蒂等很惊讶,因为伊莱亚的资金是按季度筹融,这一季生意原本清淡,立案又赶在结账之前。   所以很容易想到,集团的运作出现了裂痕,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没有领到工钱的工人开始罢工,忠心的督工一味压|榨引起反抗。这种事情好比压弹簧,压力越大,反弹越高。   小到杂货摊点当铺,大到商船码头,多少都出现了问题。生意里环环相扣的细节,讲究得便是一个紧密,如今脱节不谈,每一环里的故障都越闹越大,生意崩溃,早晚的事。   拉斯菲尔蒂坐在修奈泽尔对面,吃着一顿简单的早中餐。这一天急着赶路,连水都没喝上几口。   修奈泽尔是个生活极规律的人,皱眉看她狼吞虎咽,一言不发。   拉斯菲尔蒂很注重形象,在修奈泽尔面前却一点不在乎。嚼着永远吃不厌的面包屑,还探头去往修奈泽尔手边一栏熨烫整齐的报纸。   修奈泽尔忍不住道:“你纵然长得漂亮,只这副德行,哪家男子敢要你?”   “嫁不出去便不嫁。殿下给我的俸禄,足够活一辈子。”   “看来这个月开始,我该不发你钱了。以免日后你埋怨到我头上。”   “不给钱也罢。等我活不下去了,赖着你作女佣。管家爷爷都待我不错,一定会收留的。”   修奈泽尔淡淡一笑,不接话了。   老佣人收走餐盘,沏上红茶。忙碌定当,房里又只剩他二人。阳光懒懒,钻透不严实的窗帘,拉斯菲尔蒂端着茶杯,惬意地闭上眼睛。   修奈泽尔摇头道:“我以后再不该让你在书房里吃饭。”   他想起以前的正午,拉斯菲尔蒂总躲在他的书房里用餐。他以为她不敢面对,昔日的友人今日的宿敌,其实是她贪恋他书房的阳光和考究的书籍。   笑容爬上她脸颊,全无懊恼。心想着每一次他都如是恐吓,下一次却纵容依旧。   报纸还在。他不曾翻动,她不再探眼。   从天青水绿、花鸟姿容,到南川北水、雪域江原,他们漫谈这世间风光种种、风情无数,如城里高阁中一生平坦、倦懒闲散的贵家公子,不问世事,只管风雅。   他绝口不谈官场汹涌王权争夺,她亦不问谁生谁死祸自何处。   ***   修奈泽尔将前朝趣闻娓娓道来,说那落魄子爵如何遇见那平民之女,悬殊的身份又怎样温暖了他死寂的心。她誓言与身相许,为他耕作良田一亩,养家糊口。他不辞而别,良田娇妻终是一梦南柯,人生重归灰暗。   寻常不过的故事,听得拉斯菲尔蒂失了神。笑容还在,却有几分牵强。她说:“殿下,如果你是那个子爵,你会怎么办?”   修奈泽尔没有回答,这原本也是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   他与她四目相对,看见了她的苦涩,也看透了她真正的用意。   ——如果我是那个女子,你是那个子爵,你愿不愿意忘记我真正的面目,娶我为妻?   她很少很少,甚至从来没有,问得如此直白。   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   “我可能要出一次远门。”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什么,“飞沙走穴的也没有个照应。大概很艰苦。”   她似乎懂了。   他看到她眼里倏尔亮起的光芒,生平第一次不能肯定,抉择是否正确。   “我陪你。”纵然刻意掩盖,她的嗓音还是流露着许许激动。   还好,她问了。   他对她讲了行程的大致安排:何时出发,何处等待……   他们讨论的这一切,就好像任何普通的旅伴规划着一次冒险。然而彼此心知肚明,这不仅是一次冒险,更是一场博弈。   成王败寇的较量。   ***   回到曼格菲斯之后,修奈泽尔与他们的生活仿佛正式脱节,再无瓜葛。   每日闲居贵族的生活,说不上乏味,也好过刀光剑影的撕杀。谁都知道。这只是一个调整,一场真正风暴之前,最后的宁静。   人人享受其中,又隐隐不安。   都说命运同齿轮,一个机括的旋转带动另一个,另一个又带动另一个,如此周而复始,物物都走上既定的轨道,分毫不偏离。   从罢工到斗殴,只要偿还清工钱,一切还可逆转。只是伊莱亚没有拿不出巨额的款项,私人钱财还要支撑高级项目的运作。于是事态愈演愈烈,怒不可遏的工人终于上街游行。   自古来,最惹独|裁者厌恶的示威,莫不数游行。这种声势浩大的活动,非但鼓舞了反抗者的士气,还可能引起各种规模的动|乱。所以,如同所有独|裁者,伊莱亚也采取了一个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镇|压。   与英灵、英耀两大军团齐名的英魂军团,长期驻扎沿港重城。驻地不定,三五年交换。今次驻扎的加西西军港,近邻暴|乱中心。   伊莱亚即刻征调英魂军团二营近千人,鸣枪镇|压。第一枪警示,第二枪驱散,第三枪击毙。   如若暴|动者见枪便散,那大抵也不能称为暴|动。可以想象,当天的长街之上,市井之间,是怎样一幅凄惨景象。   据说,临行前,英魂军团长贝尔哈瑟同伊莱亚抗议,认为如此强硬的作派非但不会缓解事态,反而将激化矛盾。伊莱亚以绝对的领导权迫使贝尔哈瑟服从,后者不得已才抽调两营配合他的行动。   伊莱亚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先斩后奏。当女王获知此事,已是三日后。这位气得发颤的最高掌权者,怒不可遏地宣称要撤了伊莱亚的军权。   然而军令状还未发出,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又传了回来:不堪欺凌的工人,自巴伦偷渡上经维亚港转道向约哲姆的货船,于维亚港跳船渡海至凯厄司,引来凯厄司军。   维亚港位于约哲姆西南,与凯厄司同样一海之隔。说是海,其实两者间的距离与一条大江差不许多。约哲姆是军港,防守严备,一般企图逃往凯厄司的多由维亚港入海。   因为国内的暴动而引来国外的军队,任谁都不可能坐视不管。女王一方面立时移送外交檄文,声明他国不得干涉我国内政;另一方面紧急安排应对部署。   朝中大臣分成两派,一派要求征召伊莱亚回朝问责,由修奈泽尔代领兵权指挥作战;另一派认为这时节剥夺伊莱亚权力,万一引得他与外军合谋,得不偿失,应由他继续指挥,戴罪立功。   令人惊讶的是,最近普遍向修奈泽尔示好的希泽,与素来不喜欢伊莱亚的瑟曼萨,竟是主张伊莱亚戴罪立功。以卡伦特侯爵为首的上三家,亦纷纷上书附言。   女王撤回军令处分,改发任命文书一封督促伊莱亚积极备战,并向朝廷承诺,一旦伊莱亚作战失误,当即改用修奈泽尔。   当英灵、英耀的旗号经哈福德郡移往约哲姆与前线部队会合,拉斯菲尔蒂等同郡里的民众一般,在路旁目送。   此时此刻,他们似隐隐猜到修奈泽尔的意图。   然而,纵知胜利数他,亦不能嬉笑颜开。因为他的赌注,是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   大抵是这时,拉斯菲尔蒂才真正体会,他曾经对她说的那句话的苍凉。他说——   任何一个将军的威名,都是靠血与肉堆铸的。   ☆、Chapter.21(1) 战火迷雾   ***   作为帝国三大军团,英灵、英耀、英魂的首要职责是守卫王都以及各大重要城市。边防任务由边庭十二团担当。唯有重大战事将临,才据情况调动“三英”军团。   这三支久负盛名的军团调任,是全力抗敌,亦是一种信仰的彰显。帝国的每个子民心中都有一团名为“三英”的旗帜——象征着祖国的英勇神武、战无不克。   所以,当约克希伦与莱文斯德并驾而过,殷红锦旗与赤血披风交接,震耳的呼喊响彻哈福德郡的大街小巷,久久不能平歇。   拉斯菲尔蒂认得那两位将军,不用看旗号,不用看臂章。曼格菲斯所有人都认得。   记忆与现实重叠,不变的仍是,为英雄践行的赤诚与热情。   八年的时间并不长,却足够人们忘记过去种种悲哀与丑陋——人们总能记住美好,而遗忘过错。   八年的时间也不短,足够颠覆人们的生活——有些人沦落天涯,有些人更名改姓,只为存活二字。   而另一些人。   他们想起八年前的将军:刀削的面庞,刀锋般的眼神。久经安逸与荣耀,生生英气被发福的圆润磨去边角,不常打磨的刀锋有了锈色。   是命运眷顾,还是命运嫌弃。   伊莱亚与亲卫队由加西西港登船,经水路直达约哲姆。   哈福德郡的居民无缘一睹殿下尊容,人人扼腕叹息。街市依旧聚集着各家太太,笑声嘤嘤不绝于耳。轻松闲话,莫不是谁家将帅一表人材,哪列官兵长相出众。   ——只要战争的号角一天不吹响,人们便一天感觉不到危险将近。   近来的曼格菲斯,却是一天比一天安静。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目光留在明窗外的直道,往来的快马。   终于一战打响,大街小巷少了风轻云谈,报童的吆喝愈发突兀也愈发引人。便是不知世事的太太,也能随口说出谁攻谁守,谁赢几阵。   首战告捷。那位名声不怎样的王子,一跃成了人心的英雄。   曼格菲斯的气氛,凝沉一如前时。胜利的喜悦没能撞破紧逼的木门。   似是一夜间染上的习惯,人人抱臂临窗远目。   ***   拉斯菲尔蒂说,她始终不能相信这是一场说打就打的战争。   谁也不相信。   骚动演变成□□,不惜调兵镇压,又怎会不加强边界守备。戒严的港口,即便是老鼠都极难混入,更不用说是偷渡的亡命徒。   除非,有人刻意放行。   除非,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战争。   修奈泽尔曾经评价伊莱亚说,有残忍之心而不能善用残忍,好谋喜变却权策不切实际。   引狼入室,或能顾及一时,终究不为利己之举。   没有人知道伊莱亚与对方的约定,除了当事者本人。   然而首日后的战况并不如所有人预期的乐观。二平一胜二负。第四日的胜仗赢得惨重,士气未复,再遭掩杀,一靡再靡。   纵然不晓得合约之中包括着怎样的虚张声势,胜少败多的局面,看来不似虚饰。   人人惊愕,人人之中也包括伊莱亚。他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善弄权术。   一股悲凉笼罩城镇,人人神色凄凄阴霾满面。路上相逢,互问的招呼不是“你好”,而是“又败了”。赌坊里的旧签牌丢弃在角落,上压着十来个变形的筹码。   然而,沉痛过后太太们还是照例会聊街坊小事——谁家的母鸡生了小鸡,谁家的小姐又看上了谁家的先生。赛洛的伙计忙着削新签,赌场里稀稀拉拉的还是坐着那些个常客。   ——即便战争真正打响,战火一日不烧到眉睫,人们一日抱有希望。   还有明天。明天,休养妥当的战士会发挥全身的潜能,打一场漂漂亮亮的胜场。   明天之后还有明天。明天复明天。   女王依照前言,以修奈泽尔代替伊莱亚,总督军事。   临阵换将,是兵法大忌。而若那位将领久失统治者欢心,兵法再忌,也该另当别论。   修奈泽尔也从水路进发。这两位殿下就像商量好一般,极力避开民众的视线范围。   他到达的那一日,周围城镇自发庆贺,欢呼声、誓言声,比大军借道更浓烈、更诚挚。   与伊莱亚战捷获荣不同,修奈泽尔神一般的地位,深深扎根民心。他是人民心中的精神支柱,是超越英灵、英耀的勇武化身。   所以,谁都斗不过他。   拉斯菲尔蒂等是,伊莱亚亦是。   ***   力挽狂澜的战局,自古以来虽不少见,却也战战打得艰辛。   所以当修奈泽尔一封信,寥寥数字只言“勿忘前约”,军马送到曼格菲斯,一宅上下人人惊叹,他究竟抱着怎样必胜的决心。   送信的官兵匆匆走了,马蹄扬尘,急急如来时。   拉斯菲尔蒂四人并肩立于窗前。雕花门外人头攒动,偶尔附耳低言,听不见的话语声里,是能够想象的期待与翘盼。   然而谁都不想出去面对这群热情高涨的民众。没有足以鼓舞人心的热血,可供他们立于高处昂声喊出。   波尔希思问拉斯菲尔蒂,前约指的什么。   拉斯菲尔蒂笑了,笑得不怎么愉快。那个约定无关乎战事,仅是一场旅行。不合时宜的旅行。   修奈泽尔却不会做不合时宜的事。   沉默以对。他们都猜不透的心思,怎样能叫他人懂。   他们猜不透,因为拉斯菲尔蒂没有告诉他们,旅行的出发地。   ——他让她在维亚港搭乘一商船。他没有告诉她商船的目的,只是商船的目的一定不是她的目的。   ——他又告诉她,即便是八年前作战期间,两国生意上的往来也不尝停止。国家为了荣誉而战,商人却不会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他告诉了她,当年不列颠商人换暗船的地点。   拉斯菲尔蒂能感觉到,他在编织一张巨大的网。网罗着所有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势力。   那将是一个潜意识都知道的危险行动。巨额的成效,首先需要放下巨额的赌注。她不知道他何来的把握,就如不知道他将如何去赢。   所以她也不愿想。不愿想一切关乎他落败的结局。   ——女人都爱幻想,再现实的人也不例外。   一个人的好坏、名声,与这个人的实干并不完全相干。   伊莱亚再不好,终究是带兵多年的王子。这场仗打得不漂亮,也不难看。   当事与愿违,双方开始呕气,凯厄司连日增援显然有违速战速决的意图。一场本不以获胜为目标的战争,横膈九曲十回的花花心肠,不再如想象般便于收场。   伊莱亚对凯厄司动真格,便是最好的证明。   修奈泽尔接手后的第一场仗,虽仍以败绩告终,而斩首敌军将领十余人,俘虏兵丁以百数,更有夺得军械辎重不计。   因等待焦虑而渐灭的希望火星,再度熊熊燃起。   一周之内,喜报连连。值得开心的,并不一定都是胜利。   真正大快人心的一场胜仗,起于七月最后一个周一的午夜。   修奈泽尔披挂亲战,指挥三团联军掩杀敌军三万。厮杀声从黑夜响彻白昼,当隐隐绰绰的战火突然照亮天际又再度明灭,如血漂过的海水终于浇灭杀红了眼的激情。   凯厄司的主帅下令撤军。他们走得那样急,甚至顾不上打捞满目疮痍的浮尸。   着手撤退的三团联军忽然找不到发号施令的统帅,一夜杀伐混乱,人人以命搏命,连主帅何时失踪都无人能说。   他们赢了战争,却丢了修奈泽尔。   三团长官商议之下,推举年事最长的约克希伦为临时统帅。约克希伦上任后的第一道命令,是打捞所有尸体。   他不能接受修奈泽尔战死。谁都不能接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拖着困顿躯体的士兵又开起战船,入海捞尸。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喊累。   昼夜不停的打捞持续了一周。一周依然了无所获。   无计可施的约克希伦悻悻然撤军,万般不情愿地上报这迟迟隐而不发的心中诟病。   凯歌依旧,荣耀依旧,也难叫将士展开笑颜。   天下百姓尚不知的悲哀,他们已承受一周。比战争还难熬的一周,比丧亲更入骨的哀痛。   ***   大军凯旋的第二天,王室几经思量,无奈对外公开。   举国哗然。   他们深爱的修奈泽尔殿下不明不白地离开,身死未卜。这样的结局,谁能接受?   没有人能接受。   人们都说修奈泽尔是上天眷顾的王储,他一定还在人世。这只是上天同他的信徒,开的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是上天在考验他的信徒。   这话说得有多自欺欺人,其实心知肚明。而人们却偏偏喜欢这样地,自欺欺人。   没有人愿意,面对现实。   曼格菲斯还是一样的平静。战争的阴影仿佛从未能撼动这一片坚实的土地。   阳光正好,花开正艳,他们坐在后院中,面无表情。   茶香淡了,茶也凉了,茶水还是满满一杯,竟也无人去喝。   每个人都在想心事,而每个人的心事至少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坚信,修奈泽尔还活着。   不是自欺欺人的安慰,是真的相信。   写有“勿忘前约”的信纸,此刻正摊在茶几中央。   八双眼睛紧盯,看透了寥寥数言意下之意,却想不通“为什么”三字。   ——为什么于立下大功之时抽身离开?以死相欺瞒天过海的做法,究竟是为了掩谁的耳目?一走了之遁地三尺,可会使多年的苦心经营功亏一篑?   太多的为什么,能够回答的人,却已远去。   ☆、Chapter.21(2) 战火迷雾   ***   树荫很厚,鸟羽很长。各色斑斓的鸟雀飞腾林间嬉戏,叽叽喳喳不绝于耳。   树荫下的行人带着宽沿帽,压低了帽檐看不清神情。   偶尔有鸟雀停留路边,羽翼浸透阳光,艳丽胜过花朵。孩童蹑手蹑脚靠近,尚不及逗弄,竟被父母提领拖走,惊起一地飞禽。   数落和斥责,在一片鸟翼扑扇声里渐行渐远。留下的只有,八月闷热的气候,和闷人的心境。   这时节,也唯有不懂世事的孩童,才能展颜笑开。   不幸的消息公开不到一天,大城小镇家家户户的门前院后,都放上一张矮桌,一束玫瑰。   捆扎玫瑰的,从草绳到丝缎不等,却无不见一抹深蓝。或以蓝线编织,或悬挂透蓝宝石。   一束玫瑰。一抹深蓝。正似那人满身的玫瑰花香,和一双一眼天涯的深蓝眼眸。   终究。   纵然玫瑰开遍,宝石堆山。那人也,回不来。   天晴无雨,人心中雨落方寸。   王室为修奈泽尔准备的祭典,不喜盛大场合的王女坚持要发言。   有人说瑟曼萨是想到了她亡故的孩子,有人说这只一个女人母性情怀的作用。   也许是,也许有更多的原因。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这世上并无人真正懂得何为悲痛,直到那个一贯清冷的女人,激动地不顾形象,泪洒宫楼。   她说她是看着修奈泽尔长大的,自格里尔死后她把修奈泽尔当成了亲生。   格里尔三字是所有人心中的禁忌,更是皇室的禁忌。没有一个人打断她,亦不曾有人提醒她注意言辞。   ——王室成员的亮相,本就套着太多束缚。能与公众说的,不过那句烂熟于心的场面话。   人心悲痛共鸣。何来框架,何来禁忌。   她不曾说过一句哀婉悼念的话,然而此时此刻,那人生命中点点滴滴的温暖,却了悲于任何的讣告诔文。   ——回想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在那个人离开后,最叫人痛心。   不愿也好,不舍也罢,终须有所为。   没有人知道女王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重新分配原由修奈泽尔负责的职权。只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一夜之间,这个国家的顶梁柱,苍老许多。   修奈泽尔的权力由伊莱亚、希泽、瑟曼萨三人分摊。   早在祭典那日,瑟曼萨声泪俱下,朝廷上下隐有预感,这大隐于市的女子再无法过那与世无争的生活。   心远地自偏。心若乱,如何止于静默,活于静默。   她因一人之死心灰意冷,看破红尘繁华不过弹指一瞬;又因一人之死心痛难定,叹这红尘多情我非无情。   终究是有情的。多年将情掩埋,亦不过自欺欺人。   而今,却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   信报送到曼格菲斯花园的时候,拉斯菲尔蒂正在整理行装。波尔希思把她叫进书房。   他们不知道格里尔之死背后的真相,对瑟曼萨有多大影响,却也不得不承认修奈泽尔这手玩得漂亮。   回想起来,种种迹象,像是在为他的失踪铺垫般。   比谁都清楚,他的失踪会导致权力的架空,于伊莱亚而言是一个极佳的壮大时节。为了规避伊莱亚只手遮天,他所能做的便是尽力拉拢可为他所用的力量。   比如希泽。比如瑟曼萨。   于是让人不住心惊,他这一局棋,早在何年何月已开始布盘?   这些王子王孙为了权力又能做到什么地步?   细思恐极。   这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网里的每一处交合,每一个漏孔,都是早有预谋。不存在所谓的“漏洞”。   ——能够让人看透的漏洞,是一个陷阱。因为人们往往会为自己发现了疏漏而庆幸、大意,于是这一个漏洞就成了人的葬身地。   伊莱亚如今起码有半只脚被这漏洞网住,但看近些日子层出不穷的新闻报道,便知他的野心在膨胀。   不得不说,修奈泽尔看人很准。没有出挑的眼力,又如何稳握大权。   ***   伊莱亚崛起的同时,王室针对凯厄司的全方位制裁计划,接连公布。女王特批卡伦特、法克斯、特里昂三人联名所奏,重新征用八年前赴凯厄司作战的维勒兵团成员,由卡伦特总督训练事宜。   举国哄动。   时隔八年,记得维勒兵团这个名字的人已不多。那些曾经被帮助过的苦难人,在阴暗潮湿的小巷里第一次看到阳光穿透。八年深埋在心底的感激,和欲辩还休的抱不平,终于在这一天这一檄文书之下,重见天日。   奔走相告。那些人向街坊邻居诉说着他们曾经的英武种种,诉说着他们为国尽忠却遭到唾弃的悲凉。   这种声音很快传遍了全国。   若是有生之年能听人道破为尘泥埋没的荣光,再多的泪,再多的苦,也值了。   然而,毕竟八年已过。   有些人年纪大了,有些人心怕了。   真正顺着旨意投到卡伦特麾下的,并无预期的那样多。许多人来了,没有见到维勒,便又走了。   这也无大碍。因为这一次上奏,这横空一着,是为了让拉斯菲尔蒂等由暗转明。   还在修奈泽尔的简陋训练所时,他们私下里给自己起名叫“暗夜军团”。偷偷摸摸、瞒天过海的作为,倒与此名十分契合。后来修奈泽尔也默认。而今收编国制,卡伦特仍为他们保留着这个名号。   ——名号犹如经历,所有诬陷苦痛不可言,唯有自嘲以待之。   决议定下的那天,波尔希思、费德里和邓普斯请奏参军。深知他们真实来历的女王,毫不迟疑地批准——留他们到今日,为的不过此用。   三人离开曼格菲斯之日,全府上下誓言跟从。浩浩荡荡开进约哲姆的队伍,赢得全郡的送别。无论喜欢或厌恶,这一刻的他们是所有人眼中的英雄。   人山人海,纵然骑于马背,也不看见人群中挤着的矮小老头。一双昏花也不减锐利的鹰眸,泪水满驻,晶莹泪光里反射出的骄傲拉挺了老迈的背脊。   ——纵我迟暮,得见你荣耀再度,亦足矣。   那人,正是维勒。   似也是从那一刻起,越来越多的乡绅豪贵义勇加身,感念着为国效忠投身戎事。   哈佛德郡平日里人烟罕见的大道,而今车马扬扬。曾经最爱嬉笑闲话的太太小姐,也被这英气感染,再不提那黄豆小事,开口闭口皆是家国大义。   如果一人之死能改变国民之风,那他的死终究没有白费。   当民间充斥着浓郁的战争氛围,往往将有战事发生。对于凯厄司的战争,确是现如今王室、军方所谋划的,不过处在保密阶段。   约哲姆港的聚集,是为备战,并无接纳培养新兵,为军队流冲新鲜血液的打算。   所以许多人,热血而去,失意而归。   而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拉斯菲尔蒂已坐上了开往凯厄司的轮渡。   ☆、Chapter.22(1) 温柔乡   ***   这是一个临海的城市。   如同所有临海的城市,它有一片很美的沙滩,沙粒极细。   这种城市里的人,经常会到海边闲坐,一坐便是几个小时,就像脚踩在被阳光灼烧的沙子里会麻木,人在这种环境里也会忘了时间的流逝。   拉斯菲尔蒂同往常一样坐在遮阳伞下。海风吹乱发丝,吹得轻薄的面纱时时都可能飘落。   她到这里已经三天,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坐在海边。日落前的海,紫霞金光笼罩,连天地都被绛染。   她还没有与修奈泽尔见过,约定的时间还未到。   在这样一个海滨城市中,一点都不需要考虑打发时间——你只会嫌时间不够。   一直等到日落,拉斯菲尔蒂才离开她的位子。灯笼裤腿下扎缚的足饰,应着风声与脚步叮啷作响,就像偷跑出来的舞娘一般。   事实上,这里每个女子的打扮都像极了舞娘——轻罗扇,缠臂金,面纱半遮,眉点朱砂。玲珑身材在一身繁复装扮下若隐若显,面部独露一双媚眼勾魂。   拉斯菲尔蒂那双少见的灰眼睛在这异国他乡并不奇怪,这里人的瞳色偏暗偏深。冷灰,赤褐,墨黑,大街小巷随处可见。   她在岸边第一家店里用了晚餐,连续三晚都是。老板已认得她,总会抽空与她聊上几句。她一口门麻语讲得极好,还没有人听出她是外国人。   近些年来与不列颠多有生意往来,凯厄司许多居民也渐渐会说英语。毕竟语种不同,语法习惯相差千里,即便会说也说得不顺,所以他们很讨厌接待外国人,更讨厌讲拗口的英语。   吃过晚餐,拉斯菲尔蒂没有回旅舍。   她骑着那匹有些苍老的马,沿着海滩慢慢、慢慢踱步。他们到了城市的另一头,黯淡灯光下,是一副与西岸繁华截然相反的萧索。   枯黄的灯在风摇下,时亮时暗。明灭不定的光排开一条斑驳的小路,路的两边全是木板盖成的平房。   房子不好,也没什么人住。好在来到这里的人,并不在意房子的好坏。   拉斯菲尔蒂走近右边第三间房,把缰绳拴在门闩上,又往屋角垂下的托柄里插了一朵玫瑰。老马晃晃悠悠,将石子踩得咯噔作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这是这地方的规矩。马拴在门口,托柄里插信物,不相干的人便不会再进来。若两家的信物碰巧相同,就大打一家,赢的留下,输的另寻空地。   拉斯菲尔蒂进屋,点燃烛台。屋里有窗,窗被木条封死。不透风的海边小屋里,弥漫着阴湿气。靠墙有一张破沙发,沙发前有一个缺了角的茶几。屋子正中摆着一张方桌,两对面放着两张木椅。木椅不牢,轻轻坐下,椅腿便会咯咯地叫,就像是要散架。   拉斯菲尔蒂就坐在其中一张木椅上,面对门的那张。相比起破的缺皮少布的沙发,她宁愿坐冷硬的椅子。大多数人都会愿意坐椅子。还好这地方不冷。   拉斯菲尔蒂在等人。   等的自然是修奈泽尔。   修奈泽尔到时,拉斯菲尔蒂正闭目养神。她没有睡着。她听到马蹄声渐渐靠近,听到他的脚步声,只是没有睁开眼。   ——一个人在陌生的封闭空间等另外一个人,却不急于用眼神确认,说明他对对方很熟悉。熟悉到能够完全信任。   修奈泽尔在拉斯菲尔蒂对面坐下。果然他也没有去坐那张沙发。   烛火照亮他们的脸,一片黑暗中两张脸变得惨白惨白,比他们的衣服还要白。拉斯菲尔蒂睁开眼,打量着对方丝绸做的衣裳,又看看自己一身棉麻,笑了。   ——他总有办法活得滋润。   ***   屋里没有水。事实上除了一盏烛火和几样简单的家具,屋里什么都没有。   而现在,拉斯菲尔蒂在喝水。   屋里没有水,但人可以带水袋。修奈泽尔就带了一个。拉斯菲尔蒂喝的,当然是修奈泽尔水袋里的水。   拉斯菲尔蒂喝了一口,修奈泽尔喝了两口。   这样一个阴暗潮湿又闷热的环境里,确实很需要补充水分。   能够喝水的当然不会是死人。修奈泽尔没有死,也看不出一丁点的风尘仆仆。他的一双蓝眼睛还是很亮,就像是阳光洒头的威尔士湖面。然而这个地方没有威尔士湖,只有看不到边的海。所以他的眼里又多了些海的深邃。   拉斯菲尔蒂凝视着他,什么都没有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修奈泽尔微微一笑,面孔上看不见笑容,只看见唇边稍稍堆起的折痕。   ——这似乎是他说话前的习惯性动作。   “我见到迦迪迪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竟听得拉斯菲尔蒂眉梢一跳,瞳孔收缩。   迦迪迪是现任的浮脱城主。浮脱正是他们现在所处的城市。   浮脱以宽厚闻名远近,每一任的城主都极宽和、极慈厚,及所有美好的道德品行于一身,又无欲无求,一心为民。这当然有点夸张,圣人也是人,是人便不可能真的无欲无求。   所以有些传言说,这位迦迪迪城主其实颇有野心。因为没能做到国主,一直记恨于阿恩诺耶,想尽办法挖他的墙角。这是外界的传言,城里的人民对他们的这位城主却极度敬重。   拉斯菲尔蒂却觉得,这里的民风太纯朴。纯朴得有些好笑。   ——但凡做到城主的人,谁没有一点野心。没有野心的人,做不到城主。   凯厄司不产丝绸,所有的丝绸都是进口,买价极高。修奈泽尔能够受到接见,能够穿上刺绣精致的丝绸服装,足以看出迦迪迪对他的重视。   修奈泽尔什么不说,拉斯菲尔蒂却已知道,他是以真实身份同对方相见,两人结成了互利的同盟。   “其实你原本没打算带我来,对吗?”   拉斯菲尔蒂只问了一句,同样没头没脑,修奈泽尔也听懂了。   ——计划中的事情仅凭他一人之力便已办得十有八九,她来与不来,置之于整个行动,毫无影响。   “但是你来了。”修奈泽尔又露出了招牌性的笑容,“我们会更加方便。”   无论何时何地,有一个聪明能干又风姿夺目的女人在,不总能化繁为简吗?   那本是一句俏皮的称赞,拉斯菲尔蒂却嘟起了嘴,“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的男人。皮肤黝黑,体格彪悍……”   “那大概是因为你看见的都是农工。迦迪迪的容貌在整个凯厄司都是出名的。”修奈泽尔笑出了声,“不过你大概用不着担心。后宫佳丽无数,他分身乏术。”   拉斯菲尔蒂在修奈泽尔含笑的注目中,懊恼地别开视线。   她察觉了他在逗她玩。知道她心眼多,容易误会,便专拣害人误会的话说。她的表现同他预期的,大概不差分毫。   ***   “你心情可真好。要是让国人知道他们哀悼的修奈泽尔殿下,正坐在这里坏笑。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了!”   拉斯菲尔蒂没有追问修奈泽尔,他所谓的“方便”。了解修奈泽尔的人都知道,他用玩笑话谈正事,说明他暂时不想告诉你正事的具体内容。   “他们纵然生气,我躲在这里也看不见。”修奈泽尔故意顿了顿,“我看见的,倒是你气得不轻。”   拉斯菲尔蒂闭上嘴。说不过人,不说总没错。   而斗嘴往往是件奇妙的事。等到你不想和别人斗了,别人却揪着你不放了。   “把你气成这样,我也有责任。你说,我该怎样补偿你呢?”   修奈泽尔忽然凑得近了,吓得拉斯菲尔蒂后退。   灯火映在那双蓝眼睛里,无比跃动,无比明亮。拉斯菲尔蒂赌气不看他,又忍不住悄悄偷瞄。这些小动作落在修奈泽尔眼里,唇边勾着的笑容也变得有了几分邪气。   他抓住她搁在桌边的手,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拉。拉斯菲尔蒂整个人也跟着惯性向他靠去。   一阵湿凉。   湿凉的触感随着头颅下意识地转动,从脸颊滑到唇边。四目相对,她的眼里有藏不住的不知所措。而后,修奈泽尔微张开嘴,透薄的唇瓣吸住了同样透薄却更娇嫩的另两片唇瓣。   舌尖推开牙扉,薄荷清香与玫瑰芬芳通灌。总有一些情不自禁,总有一些本能律动。唇齿交缠,他的索要从口腔深到喉头,而她的退路在他两臂有力的夹缚下,尽数切断。   退无可退。   他满眸不可名状的情愫将她灼痛,于是闭起眼,于是在完全黑暗下,学会享受。   老坏的木椅支撑不住年轻人上涌的热火,就像年轻人受不住木椅的老迈迟钝。所以互相脱离,互相不顾。木椅犹还在咯吱唱着一曲听不出旋音的歌,年轻人已相拥。紧贴的胸膛起伏有致,好比是配合默契的交响乐团。   从桌边到墙边,她的背后是阴湿,胸前是火热。一个人笼罩在另一个人的剪影之下,就连呼吸也差点被夺去。   说不清是多久之后,修奈泽尔放开了拉斯菲尔蒂。   她的胸脯还在起伏,拼命吸着并不怎样新鲜的空气。阴冷潮湿的空气里还有些霉味,而她闻到的却是满室玫瑰香。   她的嘴唇殷红,脸颊也殷红,像极了门外那支殷红的玫瑰。   他也靠着墙,就在她身边。垂吐的呼吸刚好落入她耳湾。   湿气更浓。   ☆、Chapter.22(2) 温柔乡   ***   夜深,风浓。   修奈泽尔与拉斯菲尔蒂并辔而行。   不怎样光洁的路上,到处是碎石。马蹄掀起碎石,跌跌滚滚直到再听不见响声。小路蜿蜒绵长,沿向一团看不到边际的黑夜,冷暗如此地特有的阴湿气。   煤油灯还是晃晃悠悠地撞着木架,木屋的影子拉得老长。   凄凄惶惶。   如果来到此地的,是惯于舞文弄墨的读书人,大抵悲情名篇已数不胜数。   好在来这里的人都没有触景伤怀的闲情,多愁善感的文人也不知道这里的存在。   一匹老马,一匹健马。   修奈泽尔的健马放慢步子,等着拉斯菲尔蒂的老马跟上。老马耷拉着脑袋,犹厌恶这夜里崎岖的道路。   它们走得很慢,很慢。   纵然再慢,却终究还是在远行。   终究,枯黄的煤油灯缩成光点,灭于黑暗。   这是一条极简单的路线,没有岔路,用不着拐弯。任由马走下去,终能抵达目的。   只是人们对于黑暗有种下意识的恐惧,放眼一片混沌,无法对前途作出预料,也便就没有了应变的信心。   ——人们都喜欢万事在握的感觉。   拉斯菲尔蒂带了火折子,修奈泽尔也带了。然而,谁都没有去找火折子,更没有办法将它点燃。   ——光亮代表着一种安全感,毫无恐惧的人何必用光亮去增加无谓的安全感?   老马带他们到了拉斯菲尔蒂下榻的旅舍。   打瞌睡的店家循声半张开眼又匆匆合上。这里习惯在入住前结清旅费,所以店家不担心半夜跑路的霸王客。   拉斯菲尔蒂的行李仅一皮箱。她带着皮箱下楼,回头最后看一眼店堂。住了三天的地方,毕竟不会没有一丁点感情。这家不雅致不豪华不气派的客家,却温馨宜人舒适。   她知道不会再回到这里,但愿这里的温馨宜人舒适能够一直维持下去。   拉斯菲尔蒂策马落后修奈泽尔大概半步。依旧很慢很慢的步调,没有来的多出几分沉重。   总说夜深愁深,拉斯菲尔蒂不知道自己该愁些什么,却好像真的在发愁。   倘若她能仔细想想,大约能发觉,那其实并不是愁,而是比愁更深一层的,担忧。   然而她没有去想,或许是抗拒去想。   ——潜意识本身就有让人抵触的力量。人们潜意识里感觉到的,十有八九是噩耗。   ***   修奈泽尔心情很好,嘴边始终挂着笑容。   沐浴着凉华如丝的海风,悲伤的人会平复,焦躁的人会平静。所以许多失恋伤心的人会到海边,因为大海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健马的心情也很好,晃晃悠悠、一步三回头得等着老倦的马。   两匹马走得很慢很慢,人跑去步来都比他们快。   拉斯菲尔蒂与修奈泽尔坐在这两匹很慢很慢的马上,坐了很久很久,小幅的颠簸正适合催人入眠。拉斯菲尔蒂的眼皮开始打架,然后慢慢阖上,直到舒适的颠簸换成了难受的上行,才不情不愿地打开。   他们终于到了城岗之上。   城岗上的灯火永远是通明的。好比白金汉宫也来的灯火不会熄灭,它的光亮亦是一种象征。   灯火可以通夜绵绵,城岗上的人却不能不睡觉。   城岗上很安静,人们早已躺在各自柔软的床铺上,做着一曲荒谬的美梦。   梦很美,因为不可能实现。   如果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就太悲哀了。   城岗上的卫戍兵员一定也觉得自己很悲哀。深夜里奈着困乏站岗,是件折磨人的差事。所以他们用哈欠慰劳自己。当打着哈欠的士兵忽然看到城头的来客,嘴张也不是闭也不是,好像更悲哀。   于是卫戍兵的表情变得很奇怪,显然咽下一个没打完的哈欠不好受。   修奈泽尔领着拉斯菲尔蒂大步上前,拿出硬实的通行证在卫兵眼前晃晃,又带着拉斯菲尔蒂大步离开。   卫士并没有不高兴,相反很高兴。因为他又觉得很困,又想打哈欠,这两个人走了,他就能正大光明地打哈欠,打多少都不会有人介意。   修奈泽尔熟门熟路地带着拉斯菲尔蒂进宫殿、直奔三楼,凭着那一张通行证也没有人阻拦。   显然修奈泽尔是这里的常客,也显然那张通行证不是普通的通行证。   楼道尽头是一双紧闭的对开木门,门前有卫兵把守。卫兵的着重比城岗上的考究,比他们先前见到的任何人都考究。   这里面住着的一定是一个非常有地位的人。   有地位的人屋前的卫兵一定也是有气场的人。他们精神抖擞,像是钢铁炼成——用不着睡觉,也永远不会犯困。城岗上的二人和他们相比,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然而又有档次又有气场的卫兵,在修奈泽尔的通行证面前,也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二话不说地打开了门。   ***   屋内陈设考究,果然不负一重又一重关卡的设防,和森森然的卫士。   浮脱人喜好的软缎鞋像皮肤一样轻软。拉斯菲尔蒂穿着这样一双软缎鞋,走在厚沉的织毯上,就像赤足踩着棉绒,极舒服。   这屋子的主人和所有既有地位,又不缺钱的屋主一样,找来上好的工匠用上好的油漆粉刷他的墙壁,再用上好的墙纸将墙壁包裹,又用各式各样的名画装点墙纸。   这个屋主和所有屋主共享着同一种审美——宁滥勿缺。所以他们跑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绝不会住不习惯,所以豪宅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   不过,这位屋主在许许多没有个性的屋主里,可以算是极有个性的一位。   他的房间里保留着凯厄司民族独有的特色——挂毡。   七七八八垂着的挂毡将房间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区域。不规则的区域背后是规则的区域——四块四块绣帷拼成的区域。正常的卧室配置,在看似透明其实一点也不透明的绣帷背后。   在见到你想要见到的家具之前,先要猜。可以想象这是多么令人抓狂的一件事。撩对了挂毡,可能选错了绣帷,把所有的帷帐都看了个遍,却发现其实选错的是挂毡。机械地撩起和方向,并不是难事。不简单的是,一遍遍重复地撩起和放下,最终会把你搞得晕头转向。   拉斯菲尔蒂撩了三次,三次都是错误的。   修奈泽尔知道拉斯菲尔蒂对于这种细活一直没耐性,也很及时地抢在她用光耐心之前,撩开了正确的一张挂毡,又走进了正确的绣帷中。   帷帐里放着一张沙发,沙发上盖着绣功精细的织锦。织锦长期被人压坐,已起了皱痕。坐在织锦上的男人穿着蛋黄色的传统服装,脸上留着笑容。   “三次。你试了三次,没有一次是对的。”男人的年纪并不大,眼睛里却有一种千年老狐狸的狡黠。   当自己的懊恼被别人当作笑话般的说出来,大多数人都会更懊恼。   拉斯菲尔蒂显然不属于大多数人。   “的确。不过你应该庆幸我没有试第四次。因为我会直接把它们撕烂。”   别人越想激你生气,你便越不能生气,还要反过去激他生气。   “正好我刚想换一批毛毡、帷帐,又不舍得手头的。你肯帮忙,真是太好了。”   显然这个男人也不是大多数人,歪着头的模样就像是在思考一桩极严肃的问题。   拉斯菲尔蒂一直觉得自己脸皮不薄,没想到碰到一个更厚的。   努努嘴显然不想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修奈泽尔。   修奈泽尔大抵觉得这个小刺猬能忍住不炸毛已经很稀奇,所以尽管笑得合不拢嘴,也没有再挤兑她。   “拉斯,这就是浮脱城主迦迪迪。”   拉斯菲尔蒂故意“哦”了一声,“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仁主迦迪迪,幸会幸会。”   “我也是久仰拉斯菲尔蒂小姐的大名。不过小姐今晚一定是吃多了柠檬,不然怎么会想宫里的那些母猫一样,浑身一股子酸味。”   迦迪迪的嘴也不是一般毒。而女人天性里有种吵架的潜能,你若和她较真,很有可能激活这种潜能。   “原来宫里还装得下。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后宫佳丽三千,夜夜不带重样。”迦迪迪半点不舒服也没有的接过话茬,“尊贵的大殿下,你对她说了什么?”   始终处于旁观状态的修奈泽尔,乐呵呵地笑到有些欠揍,“你猜。”   “我不猜,也不介意你说我什么坏话。你这只乱挥爪子的小猫咪,可比我那些只会嗷嗷叫的母猫有趣。等你去了高蓝,小心我……”   修奈泽尔淡淡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带她一起走的。”   “是吗?我好想从没有听说过,巡游的圣女。”   ***   “圣女?”拉斯菲尔蒂眯紧了眼睛,看向两只笑得同样神秘的狐狸。   她毕竟是一直生活在老狐狸身边的小猫咪,就算化不成老狐狸,也能变成一只小狐狸。在问这句话的同时,她的心里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凯厄司是个宗教氛围极浓烈的国家,国人信奉系罗斯林教,教义里明确阐释世间唯一的神,是圣主哥达。圣主上一次降临的地方,正是如今浮脱城的所在。所以浮脱又被尊称为圣都。   据教文记载,千百年前□□时代,迫于求生的人们自相残杀,尸横遍野。石块堆成的祭坛没有祭品,也没有人打理,青苔满布。灾荒日益严重,斗殴愈加凶残,连祭坛前都有你追我逐的教民。这本是对教义极大的蔑视,只是朝不保夕的生存环境下,根本没人在意这些。最后连祭坛都给拆了。   盛怒的圣主遣圣女下凡,给人类最后的警告。圣女指责人们漠视教规、亵渎圣主,向人们解释灾荒是圣主对教民的一次考验,他们的表现让圣主非常失望。在圣女循循善诱之下,人们意识到了自己身为教徒的不诚,深深忏悔。男女老少在暴雨中跪伏三日三夜,垂悯众生的圣女向圣主请求开恩,人类才得以存活延续。   因此每年的这三日,成了凯厄司国定的斋戒日。   如果,在斋戒这样一个不同凡响的日子里,迎来久离人世的圣女,这效果一定也不同反响。   ☆、Chapter.23 信仰者   ***   夜愈深,香薰愈浓。   浓郁的香薰总能麻痹知觉,再敏锐的人也会一点点得迟滞。   香意更浓,困意更浓。   迦迪迪慵懒地半闭上眼睛,整个人也由坐姿变成了半躺。不大的沙发容纳着他颀长的身躯,微微下陷,铺在沙发上的织锦也被压得有些下滑。   这已不是拉斯菲尔蒂第一次替这块织锦感到惋惜。   “小猫咪,我想你一定知道,圣女对男人而言,有很多种解释。”   迦迪迪肆意地伸展着身子,从束腰的杏色软带上垂挂的皮囊里取出两颗夜明珠,放在手中把玩。响声清脆空灵。   “我也知道,你们说的,是最正常的一种。”   拉斯菲尔蒂很自信。她的自信不是没有道理。   迦迪迪笑了,修奈泽尔也笑了。   修奈泽尔不看拉斯菲尔蒂,只看迦迪迪:“我说过,她很聪明。”   迦迪迪也只看着修奈泽尔,不看拉斯菲尔蒂:“就像带着爪子的猫咪,一不小心就会被抓伤。”   两个对视的男人心领神会地笑容扩散,被他们谈论的女人竟一点也没有作为话题中心的尴尬。   这本来是个奇妙的夜晚。屋子里的更是些奇妙的人。   迦迪迪从又柔软、又惬意的沙发上弹下,动作之迅速敏捷,完全不像是一个犯困的人。他跳起的同时将手中的夜明珠高高抛起,又在落地的同时稳稳接住。   拉斯菲尔蒂替那对夜明珠捏把汗,也觉得他这样的才能不去马戏团实在可惜。   如果你以为迦迪迪的捉摸不定仅限于此,就大错特错了。   一个人能够用“捉摸不定”形容,那他一定不止是行动出人意外,并且一定是出人意外得像是疯人院里逃出来的,而他偏偏又不疯。   捉摸不定的迦迪迪在这间宽大曲折如迷宫的屋子里七拐八拐,不但没有迷路,还将修奈泽尔和拉斯菲尔蒂带到了一扇门前——一扇从未见过的门。   然后他推开了门。   门里面是一间同样精致但不会叫人抓狂的卧室。显然是女子的卧室。房屋的一角安置着纯白的梳妆台,梳妆镜的边框围着一圈钻石。屋子里也同样有着一张不大却极软极舒适的沙发,沙发上没有盖织锦,取而代之的是一袭白袍。   拉斯菲尔蒂走去掀开白袍,白袍下面是叠放整齐的白衫、白裙、白裤、白头纱……一整套白色的服装和拉斯菲尔蒂身上的这套极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沙发的那套用料更细更好。   迦迪迪笑着说:“圣女不至于穿得太华贵,也不能穿粗布的衣服。”   其实她着一身棉麻并不能算太差,但是在想享受惯了的迦迪迪眼里,未免有些寒酸了。   这倒也正常。   拉斯菲尔蒂拨弄着一整套质地滑软的服饰,欲穿还休。修奈泽尔含笑看着,悠悠道:“你也不必着急,明日就是斋戒日。”   种种欣喜与期待俱凝作唇边一点笑容定格,灰眸黯淡,前时欢乐的人儿此刻竟是说不出的落寞。   到底没有白得来的馅饼。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   翌日。清晨。   热浪夹卷风中扑面而来,酷热时节街上行人不减反增。习以为常的鸟语啾啾,终不给人空灵洒逸之感,但添聒噪。   满街虔诚热挚的诵经声里,再华美的乐章也变得俗味。信徒的世界,唯有梵文妆点的圣洁。   一年一度的斋戒,是人心朝圣的向往。圣主忠心的教徒,每每风雨兼程赶到圣都,只为在那偌大的广场上、高耸的寺庙前,匍匐于地、尽心竭力。   每年的这个时候,是浮脱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最庄严的时候。   全国各地互与争锋的城邦子民,带着一样的敬畏和热忱,来到这座城下。不论纠葛,唯存神明。   广场的周围,装束完备的戍卫严阵以待,全民欢庆的时日,容不得半点差池。平日再爱偷懒的庸庸劣兵,此时此刻,此番盛景之下,亦是一身英挺,无与伦比。   亲卫兵驾着的马车停在人潮外围,拉斯菲尔蒂下车,拖着一色白衫慢步远去,风中摇曳的轻纱掩映宽宽晃动的身姿,美妙不似凡尘景。   修奈泽尔就在那辆马车中,和迦迪迪的亲信遥遥注目。那人凝注拉斯菲尔蒂良久,不禁失神感慨:“她就像是天上谪仙被贬来人世。”   修奈泽尔淡笑,喃喃自语:“这世间若有一人能为圣女,必然是她。”   拉斯菲尔蒂步履轻盈,衣袍翻飞,不尝扎束的长发滑出兜帽,凌空作舞,往来亦有节韵。她淡淡张口,淡淡哼唱,水泽蕴湿的灰眸难掩一色清寒。   ——“奉至仁至慈的圣主之名,你说,我求庇于世人的主宰、世人的君王、世人的神明、免遭潜伏的教唆者的毒害,他在世人的胸中教唆,他是属于精灵和人类的。”   咏唱。永不停息的咏唱,四周的人们陪伴着拉斯菲尔蒂一起咏唱。   ——“我求庇于曙光的主,免遭他所创造者的毒害,免遭黑夜笼罩时的毒害,免遭吹破坚决的主意者的毒害,免遭嫉妒时的毒害。 ”   人海茫茫,吟咏不断,纷沓不断。如那挺立在广场正中的教堂,久经尘埃却不染尘埃。红尘滚滚,不沾凡尘,只因心中圣主永存。世间无神,处处是神。   无数人的声音混杂,不零乱不嘈杂,素未谋面的陌路人,合力之作了胜于精心编排的唱诗班。如果你问他们如何做到,他们一定会告诉你,是圣主指引着他的信徒摒除杂念、归心圣境。   拉斯菲尔蒂落在人群中,默默地看,淡淡地笑。   ——“当圣主的援助和胜利降临,而你看见众人成群结队地崇奉圣主的宗教时,你应当赞颂你的主超绝万物,并且向他求饶,他确是至宥的。 ”   手捧明烛的人匆匆来又匆匆去,不起眼的角落里蜡烛越积越多。高唱着“援助”的信徒,用这一盏盏烛火,不知为谁点燃心中的明灯,为谁送去心灵的援助。   “孩子,你也点一盏灯如何?”   苍老的妇女向拉斯菲尔蒂走来,脚步蹒跚,瘦弱的双手牢牢捧着一截白烛。烛火明明,如她满目虔诚。   “请问,我们是为谁点灯,大家又为何如悲伤?”   悲伤,这本不该在如此佳节流露的情愫,却无比清晰地感染着每一个人。匆匆留下烛火的人,匆匆而过,并不是焦急赶路,而是急于逃离悲伤。   “为阵亡的将士,为我们主帅仓猝向不列颠动武而丧生的将士,表达微薄的悼念。”   妇女捧着烛火,苍凉的神色里充满着悲天悯人的情怀,那是真正历经人世操劳的苦难者对苦难者的敬意,绝不是卑微的同情。   四周慢慢有人聚拢。聚拢的人们停止了咏唱,关切的目光注视着妇女,注视着拉斯菲尔蒂。   显然,这妇女有很高的地位。   ***   拉斯菲尔蒂缓缓接过烛台,捧在手心里,沉稳,端庄。   “善良的人们,愿你们一切安好。战争是突来的祸端,离别是痛苦的开始,仁慈的圣主从不用苦难检验他子民的真心。然而苦难已经来临!磅礴大雨是他为你们捐洒的泪珠,九重海水是泪珠的结晶。无知的人啊,不要妄想用你们单薄的势力,去挑战滔滔碧海,那是圣主设下的警戒。”   永无止境的咏唱随着第一个人的停止,如浪阔千里,蔓延人群,一波又一波的传诵,被无声的肃穆取代。漫漫寂静里,唯有她一人声音贯耳。   平稳低迷的声音响彻人心,她一双灰眸坚定远望,如不染尘埃的神祇目光。烛台缓缓缓缓被举高,人群中、四下里,肃穆与之俱增。   妇人神色微变,每个人的神情都在改变。   下一秒,“圣女”二字无可抑制地从妇人口腔里蹦出,似山体崩裂、洪峰欲来,况涌的咆哮瞬间盖过全场。而后是是一片浪花远近,人群成翻涌之势跪卧在地。   朝贺声里,拉斯菲尔蒂默然挺立,高举过头的烛台犹像是天神的指明。   “信道的人啊,顺从圣主的旨意!宽厚的圣主不会计较潜心修善的子民因愚昧无知而犯下的过错,他赐给你们恩惠与仁慈,正是希望你们如他一般诚心对待每一个人。公允的圣主也绝不会赦宥任何居心不轨的暴徒,任何忤逆他旨意的所谓蛮横,终将受到天雷地火的拷问。”   阳光照透拉斯菲尔蒂的眼睛,眼光灼灼,是任何人不敢也不能直视的高远。雪白的衣袍在那一瞬间变成了雪白的羽翼,在她背后伸张开启、随风扑动,重重光影造就羽翼六重,奏唱圣主赞歌。   ——“一切赞颂全归圣主,众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相助,求你引领我们正路,你所襄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人们的身躯俯得越低,就像恨不得挖开地面。   “相信吧,圣主始终与你们同在。摒弃你们原始的欲望,忘记你们自私的贪念,合起你们表观的耳目,用心聆听、用心感悟,圣主在一切最深处,指引你们明路。圣主是全知的,全智的,唯有跟从圣主,你们才能迎来明天。”   赞颂的歌声轮回无休,跪倒在地的人们重重举起身躯又重重扑下,嘶喊着、朝拜着,渴望以这种最简单的方式表露衷肠,赢回圣主的照拂。   光晕流离,人们只看见拉斯菲尔蒂一双流光溢彩的灰眸,却看不到她眼底深深的嘲弄。正如他们听见了圣主热切的召唤,被圣主的引导蒙蔽一切思虑,以致于摸不到召唤背后隐藏的阴谋。   ——“以太阳及其光辉发誓,以追随太阳时的月亮发誓,以揭示太阳时的白昼发誓,以笼罩太阳时的黑夜发誓,以苍穹及其建筑者发誓,以大地及其铺展者发誓,以灵魂及使它均衡并启示他善恶者发誓:凡培养自己的性灵者,必定成功;凡戕害自己的性灵者,必定失败。”   山呼声中,拉斯菲尔蒂转身离开。每迈出一步,身后皆是一阵颤栗。人们匍匐于地恭送圣女离去,其实舍不得圣女离去,但绝不能阻止圣女离去,以免耽误了圣主交予圣女的其他任务。   日光将她清影拉长,这世间从来,有多少光就有多少影。   只是善良单纯的人们从来不知道。   每一任国主,每一位城主大肆吹鼓着圣主的崇高与无可比拟,因那绝对的信仰绝对地弱化人独立思考的能力,为人行事提供绝对的标准,为所谓善恶提供绝对的划分,然后使得统治绝对化。   越绝对的信仰者越是单纯,越单纯的国民越容易操控。   拉斯菲尔蒂垂眸,不看阳光耀眼中天,唇角勾起,笑那些面巾都遮不住的素来黑暗。   这个国家的太阳本身,亦是一种黑暗。   ☆、Chapter.24 尘埃落定   ***   马车还停在路边。   不精致也不简朴却足以得到路人回眸一望的装潢,在圣女的光辉之下,彻底沦为背景。   车夫为拉斯菲尔蒂打开门,目光里亦有难以掩藏的惊艳。   纵然深知是一场阴谋,也无可自拔地甘愿沦陷。有些人,魅力与生俱来。   马车将他们送回宫殿,拉斯菲尔蒂早已披上斗篷,遮住一身纯白服饰。宫中上下,所有避开的眼目并不很少。   送走朝阳迎来星光,又送去星光迎来朝阳,如是再三。   拉斯菲尔蒂就坐在这华丽的宫中、华丽的窗前,看日升月落研究从未懂过的星象。无聊时分,便走上露台仍风吹拂发梢,想象海意弥漫。   她想她大概能理解深宫里的女子为何如此多愁。如果你也终日无所事事,你也不免想入非非。   然而闲的只是她。   所有人忙出忙进,早不见人晚不见影。   圣女降临的喜讯很快从浮脱传到全国各个角落。圣龛香火、神像贡物,立时摆在家家户户门前,早晚礼拜。   因斋戒而浓郁的宗教氛围,因圣女降临发挥到了极致。   人们供奉圣女之余,重拾经文,追忆往事因循今日之谶纬。无外乎苦难将至、圣女下凡、潜心改过、终逃一劫的内容,在反复推敲中有了深意也变得复杂。于是人们纷纷念起近来不详的战争,大规模的民间超度、谢罪仪式密密如麻。   作为一个宗教国家的领袖,在任何时间任何情况下,理不能做出任何抵触宗教的举措。   然而,眼看心系神祇的民众自超度、谢罪开始,发展到问责师出不义、师出无故,佩恩诺耶心知,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剩下了:镇压或者妥协。   镇压的后果是反抗,妥协的后果是事态升级。说不清孰优孰劣的种种麻烦与弊端之中,如同所有好战的领袖,佩恩诺耶采取了主动的方案。   就像是历史重演般的微妙。只不过事情发生的地点移到了大洋彼岸。   镇压,反抗,再镇压,再反抗。烂熟心中的因果转合,一遍遍不断重复。这个国家机械化般地踏上既定的命途,有识之士端庄宫殿深处冷眼旁观,为的不过一个所谓最好时机。   争斗愈演愈凶,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的各城长老,终于忍无可忍:出动军队、集结义兵,纷纷向国主佩恩诺耶宣战。   所有宣战文里最受瞩目的,当属浮脱城主迦迪迪与高蓝城主阿加瑟的联名问罪书。书文用六张大开面纸誊写,文中罗列阿恩诺耶罪状一十八款。其中影响最恶劣的罪行不是动用武力,也不是镇压百姓,而是亵渎神明——对于一个宗教国家,没有什么的地位能堪比神明。   联名书发出,两主城同时宣战,标志着凯厄司国中全民反对佩恩诺耶政府的开始。   这个深信神明的国家,终究没能得到神明的庇佑,而避免战火硝烟。   ***   十三日,深夜。   修奈泽尔离开后的第十二个小时,拉斯菲尔蒂失眠了。   披上一件轻衫,她踱步到三楼的露台乘凉。并不临海的宫城上,飘来的风中带着淡淡海香。大抵心中有海,便能见到一切海的意象。   然而,心中即便有人常驻,思念朝暮,终究不能将人带往。   唇角泛起苦笑。拉斯菲尔蒂极目远望,星光落入眼底,带不走思念。   她紧了紧衣襟,凯厄司薄透的睡衣裙在这样的夜里竟也有些御不住寒冷。银白的长裙拖曳地面,模糊了一片银白的月光。   她的服饰都是清一色的白、灰、银白、银灰。迦迪迪说,那样单薄的色调才是衬她的气质。他看的很准,她的确是那样清冷落寞,又偏偏用高贵典雅来隐藏情感的人。   门庭前一阵喧闹,是迦迪迪的外交总长送走了高蓝的使者。此处一别,万事具备,今夜之后夜夜月落,自是高枕无忧。   拉斯菲尔蒂静静趴着,静静看着。方内几多喧嚣,而这王城之中宫庭深处,静寂依旧。   耳后有脚步声,有人低笑文雅,笑声低迷。   拉斯菲尔蒂没有回头。来人在她身后一步之外站定,“你就是把这夜空望穿了,也见不到他。”   没有回答。谁都知道那只是谁的心照不宣。   “他当然知道你这么喜欢他,也就这样看着你那么喜欢他。值得吗?你为了他迢迢来到异国他乡,他有没有哪怕婉转地,说过一声谢谢?见到我之前,他有没有告诉过你,要把你带到何处去做什么?从寺庙回来,他有没有哪怕只是零星地,向你透露我们的计划?”   这样的深夜,很适合愁思,也很适合苦涩。   她自然懂他的意思,却也不过是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这个国家比不上不列颠幅员辽阔,却也足够富庶。你在这里一样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可以游山玩水。只要你不想,便绝不必牵扯到政治游戏权力争夺;只要你不点头,便绝不必举刀扛枪深陷战场。”   他顿了顿,像是在等她回答。   拉斯菲尔蒂闭上眼晴,笑了,“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又何必要我留下?”   “你真的不知道?”他淡淡问,语气却不像是在问。   他知道她知道,正如她知道他也知道。   ***   迦迪迪把拉斯菲尔蒂送回房间,在那个又大又软的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毫无去意。拉斯菲尔蒂也不赶他走。   迦迪迪眯着眼睛,神色很是惬意,“佩恩诺耶按捺不住了,所以你也不必着急,过不了两三天就能见着他。”   “只怕是在战场上。”   “那也是你们国家的战场。”   迦迪迪说修奈泽尔没有告诉拉斯菲尔蒂计划,其实他也知道,修奈泽尔用不着说,光听他们之间的对话,这个聪明的女人也能猜透。   一个又聪明又有绝技的女人,宁愿有爱难说,也不会愿意忍受这深宫里的寂寞。让她终日无所事事,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这日中午,修奈泽尔与带有浮脱、高蓝两城玺印的公文使队,乘船向不列颠出访。   这份公文的内容无疑是对于佩恩诺耶政府的指责,以及凯厄司与不列颠重修国好的切愿。以归还重伤战场、流落他国的王储殿下聊表诚意。   由于王储殿下尚未康复,私愿不希望受到太多关注,因此两城使者将向不列颠女王正式提出保密要求。   然而,知情者都清楚,修奈泽尔的低调回归,是为与伊莱亚的正面冲突,做最后调动部署。军权由卡伦特侯爵掌控,不能说不是修奈泽尔一手造成。只有在这一心忠于他的侯爵把持下,他才能真正随心所欲。   修奈泽尔不惜诈死离国,为的也不过是与这堂堂浮脱国主的一面之谋。而如同迦迪迪一般身份的人,连普通国民都不太可能见到,更不用说是来历不明的异乡人。所以,很显然,修奈泽尔与迦迪迪的联系,早在这一切开始之前。   ***   首战告捷之后,城邦联军屡战屡克,受降正规军第八师第三营、第二师第六营等生勇战力。   几乎一边倒的战况下,佩恩诺耶亲卫队员从西面突围而出,向远方求救。西面合成包围圈的,正是迦迪迪与阿加瑟联军。所以,与其说佩恩诺耶的人突围而出,不如说联军故意放他们出去合适。   突围出去的军人三日后到了不列颠,与伊莱亚商议对策。也正是三日后,卡伦特一纸文书向朝堂道明,修奈泽尔大难不死正于约哲姆修养,惊闻凯厄司有军人潜入国内,才不得已说出未能详细核实的伊莱亚的阴谋。   举国上下又惊又喜。   卡伦特的奏章写得虽说十分温和,没有什么严厉的指责。就连伊莱亚的谋逆也是用“不确定”带过。然而,在别人眼里就是特别严重的一件事了。   女王彻查的命令还没有来得及下达,像是被揪住尾巴的狗,伊莱亚也急得跳墙。他连夜调动掌下的军队,竟妄想以军变达到政变。   难以置信的修奈泽尔带伤出征,亲自都督原维勒兵团、英灵、英耀部分军兵从约哲姆出发,与加西西港的英魂军团、贝尔塞莱得的边庭十二团第四团格威、科威底斯里的边庭十二团第六团曼和,分四路由水陆并进。   伊莱亚封地哈沃登堡所在依山傍水,虽未有是穷山恶水,然而山水所在,毕竟也是一道天然屏障。修奈泽尔大军所向,士气振奋民心归附,伊莱亚忖度与之相较悬殊又兼准备不足,于是借由这地理优势,坚守不出。   修奈泽尔安营扎寨,不搦战,也不攻城,一点不心急。因为伊莱亚的粮仓在这山脚之下,堡里的粮食消耗殆尽,他终要派人下来取粮,那时便是修奈泽尔的时机。而今他们高枕无忧,伊莱亚却是夙夜不安,能叫敌方心理疲惫,未必不是战略一种。   与不列颠不温不火的内战不同,凯厄司国内的战况激烈许多。   自亲卫突围、使臣归国之后,城邦军改变战略,分组连轴攻打。昼夜不停如走马灯变幻交接,打得正规军苦不堪言。   一个连眼都没好好合上过的士兵,哪来精力作战。   实在抗不住的军兵接踵投降,更有禁卫军统领与第一师师长结成内外之盟,由禁卫军钳制亲卫军,第一师开门聚城投降,并生擒佩恩诺耶及党羽捆缚城楼之上。   浮脱、高蓝两军将领入城,当即下令将罪人斩首。佩恩诺耶及党羽的头颅从城楼上被投下,底下军民一片欢呼喝彩。   尘埃落定,已是三两周后的事了。   这三两周之中,伊莱亚果然粮尽下山,修奈泽尔立即展开攻势。然而伊莱亚尽管智谋不及修奈泽尔,这山穷水尽之时却也有急中生智。原来他派部队下山运粮,使想诱使修奈泽尔进攻。修奈泽尔绕是考虑到这种可能,也不会不进攻。   两军交战,死伤严重。粮库之争旷日持久,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以修奈泽尔方面的胜利告终。   不列颠国内战战停停磕磕绊绊,凯厄司的城主们已投身于战后的收尾。   迦迪迪与阿加瑟共同进入墨棉城,并诚邀各城邦主入城举行首脑会议,议定国主、长老及后续事宜的处理方针。大会推选迦迪迪为新任国主,迦迪迪继任之后下达的第一条命令便是,归还八年前所虏不列颠战俘。   战俘由外长亲自护送,拉斯菲尔蒂亦跟随使节队伍归国。   ☆、Chapter.25(1) 生死一线   ***   初日高阳,天朗气清。   许多人弯腰驮背步履蹒跚,见到当空一轮红日,忙不迭用手遮挡。   若是你也在狭小、阴暗、潮湿、终年不透光的地牢里,生活八年之久,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这些人大多和拉斯菲尔蒂差不多岁数,有的稍大,有的稍小。而现在看起来,竟都比她至少老个十岁——皮肤干枯发皱,指甲蜡黄翻起,颜色漂亮的眼睛极为浑浊呆滞。   难以想象,他们在厚重的地牢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莫须有的刑罚。   仅凭这位外长对待一船几乎形同废人的战俘,也极殷勤极礼貌,便足以猜测他的涵养忍耐工夫有多好。他显然受到迦迪迪的指示,对待拉斯菲尔蒂比所有人更殷勤更礼貌。   由于特别的照拂,拉斯菲尔蒂终于如愿看到了登船战俘的名单。   没有千基妲。   大概是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太难看,这位反应极灵敏的外长探头解释说,登船的战俘不是全部。所有战俘在离开地牢前都经医师检查,唯有那些情况良好的才被允许立刻见光,剩余重伤的或者官能衰退的,需要接受专业护理后才能回到地上生活。   这是事实,也是安慰。谁都知道,也并不是所有战俘都能安安稳稳活过八年。   拉斯菲尔蒂勉强笑笑,谢过外长的好意,又望着大海发呆。   她也只能祈祷,千基妲只是身体状况不佳。   不日后,大船抵达约哲姆。   早些时候已收到消息的卡伦特侯爵,带着十来骑随处,亲自在港口等候。   外长率使节团与卡伦特侯爵简单问候,立刻奉上国书,并移交战俘全员。外交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卡伦特侯爵忙于指挥交接,与拉斯菲尔蒂只是点头致意。   拉斯菲尔蒂在军港作短暂停留,用过午餐,梳洗一通,又换上军装,便匆匆与三两骑军士,快马加鞭赶向哈沃登堡。   修奈泽尔与伊莱亚的战争,正辛苦艰难地推进。相比之下,修奈泽尔的大军更占优势。   ***   拉斯菲尔蒂见到修奈泽尔的时候,是一日后的傍晚。他刚刚从战场回到主营。   修奈泽尔看见拉斯菲尔蒂没有太多的表示,毕竟新别不久,加之连日安排战局缺乏睡眠,确实极为疲惫。一双蓝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径直走到帅椅坐下,胡乱取下头盔往木桌上随意一摆,拧开水壶大口大口喝水。等到这一切条理完毕,才想起什么似的打个响指,立刻有副将向拉斯菲尔蒂解说战情,他自己则闭目养神。   经过几日拉锯持久耗战,伊莱亚城堡中的粮食所剩无几。粮仓已被修奈泽尔占领,伊莱亚若想取粮首先得杀出条血路。沿山的守军与修奈泽尔大军相逢便战,伊莱亚总乘着这间隙,派小队人马险路夺粮。无奈修奈泽尔兵多,恶战之余还空出军力专门对抗夺粮队伍。   说起来容易,大军这一路上来,打得也艰辛。值得庆幸的是,伊莱亚的军队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尤其是这几天下来,粮食紧缺造成伊莱亚越发焦躁,失去镇静之后的他露出残暴的本性。没有粮吃,又担主子加害的军队,开始动摇。也有几位将领甚至率军投降。   这样的情况,时间拖得越久就会越频繁。所以修奈泽尔便抓着这个“拖”字,死死地守着。   只是拉锯战,伊莱亚自然苦不堪言,修奈泽尔这边也累。   副将解说完,修奈泽尔的鼻息渐渐变重变沉。   拉斯菲尔蒂与副将交换眼色,都不再出声。谁都不忍心打搅辛苦多时的统帅,难得的安静睡眠。拉斯菲尔蒂指指营帐深处挂着的薄毯,会意的副将轻手轻脚取来为修奈泽尔盖上。   薄毯刚在修奈泽尔身上盖妥帖,帐篷的门帘却已被人掀开。   拉斯菲尔蒂与副将同时望向对方,脸上都带着惋惜和遗憾。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波尔希思、费德里和邓普斯。波尔希思带着喜色,身后的费德里与邓普斯显然是匆匆跟上。想必是从拉斯菲尔蒂带来的军士处,听说了归还俘虏的消息,急着来确认。   波尔希思尚来不及张口询问,只听修奈泽尔悠悠地让副将离开,此时眼睛已睁开一条线来。   原来他没有睡着。   拉斯菲尔蒂的视线对上他笑眯眯的眼神,他又笑眯眯地指了指身上的薄毯,用口型说了声谢谢。   拉斯菲尔蒂又好气又笑地移开视线,作故不理会他。   是她疏忽了,他永远不可能在有旁人的情况下,真正睡着。   波尔希思已冲到拉斯菲尔蒂跟前,开口问的不过哪句“有没有她”。分明是一句问话,在他说来却带着丝丝喜气,就好像是已然知道那人正在的明知故问。   拉斯菲尔蒂垂下眼睑,忽然有些不忍心打碎他孩童般翘盼喜悦的心境。然而,她终究只能告诉他,那人并不在。   如同皮球泄了气,轮胎扎破洞,波尔希思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垮了下去,半天不说一句话。费德里与邓普斯担忧地挽住他手臂,被他用力甩开,二人立在他背后,只留下无奈。   拉斯菲尔蒂瞄了波尔希思一眼,忽然有些理解那位外长的体会。于是她也像那位外长一样做了番半带安慰的解释,等待着波尔希思如出一撤的惨淡笑容。   他的回应与她当时的反应,果真一模一样。大概任谁听了这样的消息,都免不了伤心失望。   除了修奈泽尔。他淡淡地听,淡淡地看,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惊动他半分。一个人也只有像他这样,连生死都置之度外,才可能做成不可能的事。   波尔希思颓唐地离开主营,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玩转风月,毁于一旦。夕阳落入营帐,将他的背影拉得老长老长。   费德里与邓普斯急急忙忙想要跟上,波尔希思的声音从老远传来,就像是早有预料。他说,让我一个人静静。   他上一次独自消沉的结果,谁还都记得。越急得,也越无计可施。生怕刺激到他的情感,反倒更不可收拾。   本该满心欢喜的重逢,在各换心思中落得郁郁寡欢、惨惨而终。   ***   一夜就那样过去。   什么都没变,什么又都变了。   拉斯菲尔蒂没有早起,也没穿铠甲,和留守驻扎的军人一起用过还算丰盛的早餐之后,也便就无所事事了。   修奈泽尔不让拉斯菲尔蒂上战场。他说,这里不单单是维勒兵团的天地,而她的骑术与刀术哪怕在正统军人里都不逊色,如果让人瞧见,难免会有猜疑。   营地里很安静,不远处战场上的锣鼓与厮杀声,都能听得分明。   拉斯菲尔蒂看看自己手上有些淡去的茧子,笑容有些苦涩——分明是近在咫尺,而她却只能扮作高雅的世家小姐。   修奈泽尔毕竟对她很照顾,腾空一帐篷让单独住。想来如她这般身份的女士,确也不合适与那行伍间的女子共同起居。   这大概,是这种身份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   午间,打着瞌睡的拉斯菲尔蒂被旧团里的下属不由分说地叫醒,迷迷糊糊跟着他们七拐八拐,又迷迷糊糊进了医疗营。   消毒酒精的刺激气味,让她的睡意醒了大半。这才发现营里的每一张面孔都是熟悉的,每一张面孔上的表情都是说不出的奇怪。   人们看见她来了,纷纷让出一条路。然后她就看到了,本在人群深处中一张血染的躺椅,躺椅上躺着的正是波尔希思。   医师护士还在不停地为他处理伤口,擦拭的棉球无不染满血色。   费德里与邓普斯立在躺椅的两侧,一身尘土的盔甲还没顾得上脱下。仔细看来,许多人都像是匆忙间赶来,也不知道刚下战场的他们是不是来得及吃上一口午餐。   费德里说,波尔希思早上很有精神,他表现得太正常就像八年前那次,所以很不正常。然而战争不是儿戏,军队的阵容连夜定下,绝不能因出于个人原因使发生变故。他和邓普斯就嘱咐波尔希思帐下的士兵,留心一点。   等到正常上了战场,于敌军交战激烈,要士兵时刻注意波尔希思的举动,显然不可能。也就是他们疏忽的这一会时间,波尔希思当真不要命了得,任由敌军的长剑穿过他的胸膛。   医生处理了很久。营里等待的人进进出出、走走回回不知多少回。   终于在傍晚,止住了他的血。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安全。   这句不长的话落在每个人的心里,如同警钟敲响,医疗营里立刻又安静得只剩下了呼吸。   外边却是嘈杂一片。马蹄嘶鸣,似有人擅闯军营,横遭阻截,呐喊声、呼叫声、斗殴声混成一团……   里面的人谁都没有心思去理会,因为医生又接着说了下去:   “接下去,要看他自己了。如果他能在三天内苏醒,哪怕只是睁开眼睛又闭上,我都有信心救活他。只是……”   有些话他不必说,大家也能懂。   只是波尔希思本就是一个求死之人,又如何指望他求生意念爆发,在三日之内苏醒。   “难道就没有人能帮他吗?靠自己这种话,医生你不觉得很不负责任吗?”   营里并没有人发问,质疑的声音是从门口传来。   齐齐回头,他们看见了门口那个逆光的身影,和背后追击而来的士兵。   竟是那个硬闯的人。竟也叫他们个个看得呆了。   ☆、Chapter.25(2) 生死一线   ***   所有人都呆滞了。   卫戍兵想不到这个等候登记的人,听到医疗营里的年轻贵族生命垂危,会发了疯一般地闯去。更想不到这个浑身伤疤累累的人,气力不输给任何人。   医疗营里的人也想不到,想不到这个人会来,更想不到来的是这个人。   竟是这个,波尔希思朝思暮想、苦苦等候的,千基妲。   她没有死。他却快死了。   他如果能多等一会儿,也许此时此刻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大团圆的欢呼场面,而不是这样悲伤、这样叫人叹息的几乎别离。   到底是天意弄人。   医生并不认识千基妲,但他却被所有人奇怪的反应所感染。   没有答案,回答千基妲的全部,只是不可思议又带着惋惜的眼神。   “医生,你告诉我,这世上有没有哪怕一个人还能救他?不管他是谁,我也会找出来的。”   她又问了一遍,问得比第一遍更坚定,更动人。   “你怎么找得到……”医生长长叹息,他已经看出来这个女孩就是波尔希思为之死的那个,“如果还有人能救他,那一定是布鲁特。只是这些年来,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了。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布鲁特。   这个名字有人是知道的。   拉斯菲尔蒂、费德里、邓普斯三人交换了眼色。   千基妲瞅见他们的小动作,洗从心生:“你们知道?”   还来不及听到三人中任何一人的回答,外间又是喧喧闹闹一阵,似有什么人被簇拥而来。   随着卫戍兵高唱“殿下驾到”,乱哄哄的人群立时战队分列,于两侧向道路中央躬身垂目。   千基妲并不知道这些年来拉斯菲尔蒂等与修奈泽尔的恩怨种种,她只记得八年之前凯厄司边陲,那个姗姗来迟、不曾相救的王族恶人。   偌大一张医疗营里,唯有她直挺挺地站着,带着满眸喷射欲出的怒火。   拉斯菲尔蒂三人军职颇高,是以人人静待而他们踱步到门口迎接。拉斯菲尔蒂回头,恰见情绪激动的千基妲,暗道不好。费德里与邓普斯也留意到了她,箭步跨出,一左一右将她夹持,以免她有什么惊人之举。   修奈泽尔已经掀开帘子进来,神色倦倦淡淡,唇线紧抿,半天才道:“都挤在这里做什么?闹哄哄的,不知情的还以为劫营了。”声音也是一贯的淡然,甚至还有些悦耳。就是这样平静的语调,却听得人人不寒而栗。   “你!……”千基妲话音刚起,便被早有准备的二人掐断。饶是捂住她嘴的手掌被咬得生疼,邓普斯也不肯松手。   修奈泽尔却只是淡淡看去又淡淡收回视线,费德里的惴惴不安、千基妲的暴怒难泄、邓普斯的疼痛难忍,仿佛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注视着拉斯菲尔蒂,淡淡问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她的目光却越过修奈泽尔,直到看见千基妲被稳稳止住,才露出了点滴的安心,缓缓答来:“殿下,波尔他……”   她欲言又止,他却听得无比明白。   “除了他们三个,还有新来的,全散了。”   话音刚落,帐里帐外所有人如蒙大赦般地敬礼,而后脚底抹油地溜走。生怕走得慢了,又被这位看似温柔,实则狠戾的都督抓住数落。   ***   医疗营里除了点名留下的,还有波尔希思和修奈泽尔,连军医也被赶走了。   没有了闲杂的人,不安分的眼睛,内里仅剩的安静反倒让人感觉窒息。大概是一直以来,忙乎左右,都没能仔细瞧见波尔希思惨白惨白的脸色,所以也并未感到怵目。   费德里与邓普斯松开了对千基妲的钳制,此时此刻她才恍然,原来多年以前她的战无不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都让着她。再强大的女人,也会败在天生不足的气力之上。   邓普斯的手被千基妲咬得渗血,费德里拿来棉球为他覆按。千基妲眼中一闪而过的歉意,很快被怒火取代。   “他到底对你们做了什么,让你们一口一个殿下叫得欢?还有,老爹在哪里?为什么我问那些士兵维勒兵团,没有一个人知道?”   千基妲压根没把修奈泽尔放在眼里。曾几何时,他们也都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再多的倔强顽固,到头来都是对自身的嘲弄。他们终究向时间妥协,向他妥协。   邓普斯颇为玩味而讽刺地看着拉斯菲尔蒂,仿佛在问她,你要如何回答。费德里担忧地注视着邓普斯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做出些什么,更加激化千基妲的怒气。   然而,他们终究忘了,拉斯菲尔蒂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锋芒毕露的小女孩。所有种种,俱都融化在她漫不经心的浅浅笑容里,“成年往事莫若误会纠葛,不过说来话长,何须再提。”   不是不须再提,而是她不敢也不想再提。   千基妲果然显得很惊讶,修奈泽尔抢先截口命令。   “邓普斯,去拿套军服给她。再找军医在波尔旁边给她留个床位。至于你……”他顿了顿,看向拉斯菲尔蒂,“跟我出来。”   拉斯菲尔蒂走过千基妲身边时,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你放心陪着他,我会带那个医生回来的。”   修奈泽尔的主营到底比普通的营帐舒服许多,矮柜上几个羊皮袋鼓鼓囊囊,一看便知是盛满了酒水。   拉斯菲尔蒂算不得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拧盖,嗅嗅,当真好酒。回头却见修奈泽尔俯身忙于文书,便悄悄喝了一口。   她并不真的以为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正如他不是真的没有看见她见到酒就发亮的眼神。   多年来养成的默契,即使在这肃杀的战场边缘、军机重地都没能动摇半分。   她喜欢玩闹,他便由着她。   羽毛笔在灵活的手指下不时发出“刷刷”的书写声,头也未抬的修奈泽尔沉声问她:“你还要救他?”   他用了“还”这个字。自然而然地,让人想到第一次。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自作孽?我也觉得。他想死,我成全他又有什么不好。”她喃喃道,听不出是玩笑还是揶揄,“可惜当初我没有那样的眼光。”   修奈泽尔没有接话,她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显然还有后文。   果然,又听她说:“只是毕竟千基妲活着回来了。能尽的努力,总要试试,不是吗?”   “你以为,救活他的机率有多大?”他总是这样,现实得有些,不近人情。   “接近于零。”   他终于叹了口气,回头对上她无奈的眼神,从腰间接下一块令牌。   “去找两匹好马。既然要做人情,也得做得像个样。”   ***   拉斯菲尔蒂到达哈福德郡,已是次日清晨。   一夜米食不急、兼程赶路的日子,到底有些久违。路过郡界石,她放慢马速,抽闲喝了口水。   虽然劳累,到底也是欢喜的。   早起散步的小姐先生,三三俩俩结伴说笑,战争的阴影并没能影响到这个简单朴实的地方。忽然看到不算很快毕竟还是奔过的马,行人都吓了一跳。有人看出一身军装,也有人认出了拉斯菲尔蒂。   不过多久,穿着军服的拉斯菲尔蒂又回来的消息传遍了村落,人们争相蜂拥着观望。   拉斯菲尔蒂垂眸看了看自己肩上的高阶军衔,暗骂自己走得匆忙。然而马蹄还是一刻不停地奔腾,她脑海里满满是找人救人,竟也顾不上许多。   人们指指点点说说闹闹,不懂她为何突然去而复返,更不懂她赶着匹空马的道理。   一人两马在佩吉家门口停下。   她甚至等不得马童将马拴好,管家进门通报,便匆匆闯了进去。   管家愣愣地看着她,才出口的话也忘了说下去。屋里还有客人,是来告诉佩吉她莫名回归的班纳特小姐们。扎恩先生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看报纸。   佩吉母女呆在原地,完全想不通尊贵的大小姐怎么忽而变得野蛮。伊丽莎白满肚腹诽讽刺的话早端到了嘴边,只等主人回过神,便要开始攻击了。   而拉斯菲尔蒂连这点耐心都没了。   “先生,借一步说话。”她说得很匆忙,声音却是低沉有力得不容拒绝。   扎恩先生放下报纸,见到她戎装加身,也见到了她眼里的焦躁与坚定,心底有了七八份计较。二话没说,一边点头,一边随她离开。   ***   “如果你是要我随你回去救人,你大可不必说。因为我不会去,我想上一次我和公主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扎恩先生并不如看起来那样和蔼,至少他与拉斯菲尔蒂说话十分严肃刻板。   “所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去,是吗?”   拉斯菲尔蒂竟也不着急,抱起手臂,大有与他仔细理论的架势。   扎恩先生皱起眉,显然看不透她打得什么主意。思索良久,只答了两个字,“是的”。   “如果我说,当年四王子的死是遭人陷害,而且陷害他的人正是这位伊莱亚殿下呢?”   扎恩先生愕然说不出话,怔住了。深吸几口气,才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拉斯菲尔蒂没有回答,她知道他听得很清楚。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编的故事?而且,就算……就算他是被伊莱亚殿下陷害的,又与我何干?”   “我大概胆子还没大到赶拿王家的人开玩笑。四殿下是死有余辜,还是蒙冤含恨,自然与你无关。你这个做父亲的既然能狠心抛下自己的骨肉,终其一生不与他相见,当然也不会对他有心。我不过随便说说。”   拉斯菲尔蒂话里的讽刺,扎恩听得明白。明知对方是拿话在激他,他又做不到无动于衷。   毕竟是亲生的。   “修奈泽尔殿下带去的军医想必都是皇家医师协会里,赫赫有名的。”扎恩摸摸鼻子,斟酌着开口,“那么……”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话问了等于白问,倘若皇家医师有能力救人,她大抵也不会千里迢迢快马加鞭来找他。   果然,拉斯菲尔蒂笑了,笑得很讽刺:“你不知道吗?”   扎恩先生干咳三声,道:“你们要救谁?”   “波尔,我那哥哥。就是你女儿追求过的那个。”她刻意强调佩吉与波尔希思的纠葛,生怕扎恩想不起来似的,“尽管你我都知道,他们不可能,但你也不愿意看着女儿的心上人,就此离开吧。”   扎恩的脸色变了变,眉头纠结到一起又散开,他终于松口说出,“好,我跟你走。”   拉斯菲尔蒂转身就走,却听他又问道:“只是,令兄为何会受这样重的伤势?作为军官,应该不至于……”   他没有说下去,她却懂他的意思。他看到了她的军衔,也自然而然想到波尔希思一定也是校级。像他们那样的地位,主要任务不是冲锋上阵,而是压阵指挥,即便受伤,也不至于闹到生命垂危的地步。   背着他疑惑的目光,她暗自苦笑,唯有淡淡道:“到了营地,你自然就懂了。”   懂他是自作孽,懂他一眼看中佩吉,都不过是为了一个人,罢了。   ***   拉斯菲尔蒂本想在院前等他,扎恩先生却坚持要她进屋。用他的话说,你哪怕一句话不说都没有关系,哪怕只是站在门口也成,就当给我一点面子。   他给了她面子,她自然不能拂了他的。   于是她真的站在门口,真的一言不发,任客厅里的女人或嘲讽或问候,都不过是似笑非笑着。   思绪很乱,她想起八年前第一次为救波尔希思左右奔波,修奈泽尔也是这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当时的她并不理解他古怪眼神中的深意,而今想来他许是在问她,为什么要救一个并不想活下去的人。   但是当时他没有问。因为就算他问了,当时的她一定也会像千基妲般暴跳如雷,指责他没有良心没有慈爱。是了,入世之初,她们都以为活着就是希望,看到任何人濒临死亡,都会带着浓烈的遗憾和强烈的爱心,拼命让他活过来。   只是,她们能救一个想死的人一次,还能救他第二次、第三次吗?一个人若想死,总能找到死去的办法和机会。也只有对生活彻底失去希望和信心的人,才会想着以死来结束他的一生。如果这个世界对于他只剩下了灰暗,死去又何尝不是解脱?   拉斯菲尔蒂静静地立着,突然萌生出一股,他这样离开也不错的念头。   饶是苦尽甘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是否还能体会到所谓的喜极而泣,所谓的终成眷属。这一切于他,大概只是终能放下心结,也仅此而已。   扎恩先生换上轻便的服装,拎着他行医的公文箱,下了楼。   客厅里的女士对拉斯菲尔蒂抱怨非常,说她不理不睬,说她像是放了空,央他别随着她去,怕是出了岔子。   扎恩对上拉斯菲尔蒂渺远而无定格的眼神。那是一双平静无澜的眼睛,却莫名能让人感到悲伤。   他轻轻拥抱妻子和女儿,又轻轻将她们推开,口中的语调依然是轻轻淡淡,“这几天大概回不来了,你们也不要太担心。”   然后,他看着拉斯菲尔蒂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快速而无声地离开。   两匹枣赤色的骏马在狭道上奔驰,马蹄卷起的尘风,沾污了两侧茂密的野草。   ☆、Chapter.25(3) 生死一线   ***   带着扎恩,拉斯菲尔蒂不好意思没日没夜地赶路。   就算她真的没日没夜赶路,从没练过家子,也没参过军的扎恩先生,只怕在到达营地之前,就已经累趴下了。如果连医生都倒下了,还有谁可以救死扶伤?   走走停停,待他们到达哈沃登堡脚下,三日之期只剩下了一日半。   为波尔希思看病的老军医,是如今皇家医师协会的首席医师卡萨布里。这位医师与扎恩年龄相仿,当扎恩还是布鲁特,名扬四方之时,他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副手。   他的前途始于扎恩的离开,他却并因此庆幸。他宁愿只是当年那个副手,如果能换来扎恩的从未离开。   卡萨布里是个医痴,一心一意全部投放在医学研究,还嫌二十四小时不够。   然而但凡与“首席”这种词搭边,无论哪一行哪一业里,都不可能再让你专心于本门。总有许多不得已,和不能不应付的人,不能不参与的场合。   所以卡萨布里很好奇也很敬佩,布鲁特如何在繁杂细密的琐事中,空出时间,使自己的医术突破寻常人的境界。他学不来也不想学,可惜事实是他不得不面对。   卡萨布里做梦都料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上布鲁特一面。近十年来,从未曾忘记,一直在想起的布鲁特,此刻甚至就在他的面前。   卡萨布里难以置信的目光,在拉斯菲尔蒂和扎恩之间来回扫视,口中还喃喃道:“想不到你还真能把他给找来。”   扎恩先生同样的难以置信。不是因为卡萨布里,和许多当年协会里的同事都在,而是因为千基妲。   直到进营地之前,他始终以为拉斯菲尔蒂的那句“自然会懂”,不过是对他的敷衍。然而他见到了这个女孩。几乎是在看见的那一瞬间,丝丝缕缕苦思无果的碎片串联到了一起。   她已然不是很年轻,闪烁的眸光里却依然带着少年人的疏狂与朝气。皮肤不白,亦不光滑,脸部线条却少了女子的柔滑,更像是一柄未出鞘的剑脊,隐隐淡淡带着刀剑的刻痕。   浑然硬朗的气质不同于他往日见过的任何女子,偏偏这一色容貌,无不有他女儿的重影。   不,他甚至可以说眼前的这个女子,必然美艳胜过他的女儿。她的动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娇若无骨,正是她一身的刚毅。   他也突然明白,佩吉苦苦喜欢上的波尔希思,只是把她当成了这人的影子。   这之间必然有许多故事,但他却什么都没有问。   ***   上上下下,扎恩一寸一缕看得仔细,周围之人却在这宁静的等待中,焦躁不安。   千基妲奋力绞着衣摆,笔挺的戎装已被她弄得生出皱痕。泛白的是指尖,苦涩在心头。   终于等到扎恩放下听诊器,按耐不住的人们一拥围上,再也顾不得他是否整理妥当。扎恩低着头,谁都没能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怅然。   千基妲不顾一切地拽住了扎恩的手臂,期待而急切地他询问病情,就差给他下跪了。扎恩试着抽出手臂,无奈千基妲用力极大,他根本较不过劲。   罢了,由着她吧。   他这样对自己说道,然后摆出一副无喜无忧的职业神态,回身淡淡瞅着。   “卡萨布里抢救实行的很及时也很到位,若是迟了一步,各位恐怕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了。我方才对他做了详细的身体检查,出血已经止住,伤口也已经缝合,作为医生能做的卡萨布里都做了。只是这位先生失血过多,仍旧处以昏迷状态,能不能醒过来,还是要看他自己。”   其实说了这么一大堆,扎恩自己也知道是在没话找话。他就怕“靠自己”这种词说出来,那个满脸希望的女孩会受不了。   然而千基妲毕竟是千基妲,再伤神也不过是跛足几步,沉默着一言不发。   她这样,看着的人反倒又惊又怕。   费德里与邓普斯连轴炮般地不知在安慰些什么。发丝垂落,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衬得那犹如古剑的脸庞,愈显苍凉。逆光下,没有人看得见她的表情。   她或许什么都听见了,或许什么都已听不进去了。   所有人焦急万分,又不敢靠得太近,怕是更加刺激了她的心情。她连日未睡,饭也是胡乱地吃,此刻再受不得打击。若是连她都垮了,这世上便再也找不到救活波尔希思的人了。   旁人肃杀的氛围根本影响不了她,她犹只是喃喃自语:“连你都没辙了吗……”   所有的安慰声断绝在她一句了无所指的话中。骤惊之后,是恐慌。人没有了希望,也就没了生欲。   扎恩与卡萨布里对视一眼,双双上前,哪怕是注射镇静剂,也必须将这个女孩稳住。   “都走吧。让我一个人静静。”哪知,千基妲像是不胜其烦地摆了摆手,“你们放心,他还没有死,我哪舍得走。”   她说的有理极了,他们既不能反驳,又无从疑心。虽有不甘,也只好接相退了出来。   他们到底还是不放心她,生怕她做傻事。约定了轮流值班探视,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出人意料的是,千基妲就像是变了个人。   她按时吃饭也按时睡觉,饭量很充足,睡眠很充沛,有时还会睡个午觉。闲暇时间,坐在波尔希思床前,或是讲两人以前的故事,些微杂小的细节她都还记得清楚;或是拿一本波尔希思最爱看的书,一字一句念给他听。   这场景温馨得就像是老夫老妻之间的日常,看着的人却无不侧目垂泪。   他们既感动又担忧。   他们担忧的也不是别的,就是千基妲太正常了。如果一个本该无理取闹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表现得太正常,谁都会觉得她太不正常了。   千基妲就好像是不知道他们的小心思,也没有发现越来越频繁的无事找事,依然过着这样简单充实的日子。   ***   然而,一日半毕竟不是很长的日子,说过也就过去了。   波尔希思终究没能熬过去。   卡萨布里用白布将他盖住,在场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并非是怕惊扰他的灵魂,也不是悲哀他就这样离开,而是在担心千基妲。   她不哭也不闹,神色竟也是出奇的平静。   不好的预感笼罩着每一个人,却又什么都不能问,什么都不敢问。   波尔希思死了,他们该留给千基妲一个和他单独相处的时间。可他们也害怕她想不开。所以所有人都走了,卡萨布里还留着。奇怪的事,千基妲不介意。   人走了,她又把白布从波尔希思脸上取下。   她的手指摩挲着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每一寸肌肤。和缓的声音又一次平静地讲去他们的过往,像是在说给卡萨布里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说:“其实第一眼见到他英俊的容貌,便对他生出好感。只是场景不对,时宜不对。结果到了最后,有些本该在最初讲出的话,竟成了一辈子的遗憾。   现在他终于去了,我那些欲说还休的话也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但我不想就这样和他说了,我要把这些话写下来,装在信封里,这样他到了天国还能看还能回味。   所以我想麻烦你去为我要些好看的信纸和好看的信封,我不希望这样一封信变成平庸。我知道你不敢离开,怕你一离开我会做傻事。你大可以放心,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要代替他看遍这大千世界,代替他享受还来不及享受的乐趣。”   她的眼神是那样真诚,话语是这样诚恳。最爱的人死了,卡萨布里怎么忍心拂逆她的心愿?叨唠了几句,他真的离开,为她向修奈泽尔求一个独一无二。   只是,他真的能相信她吗?   卡萨布里不是一个人回来:修奈泽尔亲自带着信纸和信封,拉斯菲尔蒂等一干人忧心忡忡地跟着。   营帐里很安静,比他离开的时候更安静。   离开的时候,还有千基妲叨叨絮絮的阐述声,如今一丁点声音也没有,仿佛帐篷里的人都睡着了。   波尔希思的脸上又蒙上了白布,千基妲却没有坐在那张椅子上。营帐里根本看不到她的影子。   拉斯菲尔蒂在书桌上发现一张字条,字迹带着刚劲的轮廓,却由于疏于书写而有些抖抖歪歪。字条上的话很短,却足够叫人震惊。   ——勿念,我陪他去了。如果有机会,真想看看你们夏天住的花园……   拉斯菲尔蒂读了出来,她的嗓音颤抖得变了音色。   卡萨布里脚步不稳地跑到停尸台前,截开白布,波尔希思的身上果然压着四处找不到的千基妲,她的心口插着一柄匕首。   ——这两个人连死的方式都是一模一样。   不知该说是心有灵犀,还是天意弄人。爱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却只换来最后的擦肩而过。   迟了一步,迟了一生。   ***   波尔希思与千基妲双双死在那日清晨。那日傍晚,修奈泽尔的大军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上天仿佛故意与他们过不去,所有的喜事都不让他们等到,所有的喜事距离他们不过一个回头、一个等待。   战争克胜,伊莱亚枭首,当即派往伦敦的使者报喜更报忧。   修奈泽尔说,他们的八年不容易,他们的感情更不容易。所以在政务处理妥当,他会给他们一个合适的葬礼。   那日夜间,扎恩也选择了离开。与他送别的只有卡萨布里等旧友。就在他的马匹快要逃出军营之际,修奈泽尔匆匆派来的使者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又匆匆离开。   修奈泽尔说,只要你想,我们永远欢迎你回来。   他不求他留下,更不威逼利诱。   而这一句话,已经足够。   扎恩先生回程的一路,脑袋完全被它占据。   ☆、Chapter.26 允我归去   ***   扎恩回家时,大军得胜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国,哈福德郡也不例外。   听说他回来,家里早被围得水泄不通。   修奈泽尔的英勇神武深入人心,然而人们依然想听亲历战线之人的讲述,仿佛这样也能使得他们身临其境。   扎恩的表现与当日的拉斯菲尔蒂极其相似。是不是去军营走过一遭的人,都会变得像中了邪?任由人们七嘴八舌,他只是静静站着,若有所思,表情很沉重。   看不过去的扎恩太太推了先生一把,不满意地责怪他待客不周,神态倨傲。   被推了一把的扎恩先生好像终于回过神,大家见他张口准备说话,都松了一口气。谁知这口气松得太早。   他竟说:“你们说得对,我根本不该去。”突然冒出这么句话,若不是大家熟悉他的为人,早该把他当疯子处理。   下面人还糊糊涂涂不明不白,他又自顾自补充道:“只是徒增悲伤。”   然后不管别人怎么追着缠着,他也再不肯说话了。   客人散了,佩吉母女又把喜事在即的班府大小姐、二小姐留下。   说的无非是风花雪月、男欢女爱。   大抵为人母者,无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个好人家,过上一辈子舒适安逸的日子。扎恩太太也不例外,闲话着无尽羡慕同时,亦有对佩吉的惋惜。   在她看来,倘不是扎恩先生因一枚袖口动怒,波尔希思也不会急于同他们家撇清关系,佩吉的美好姻缘大有希望。扎恩太太回忆着这段闪电般稍纵即逝的纠葛,语气里带上了嗔怪。   扎恩先生就坐在平日看报读书的那张沙发上,谁都以为他在出神,可他却什么都听到了。整个人匿在一片阴影之中,连声音都带上了阴霾。他凉凉道:“她怎么可能配得上人家,人家又怎么会把她放在眼里。”   无论是谁,见过千基妲一眼便再也忘不了。尤其是当她和波尔希思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刚柔并济、情不知所起的江湖侠侣之感,任谁都会羡煞。   只要见过他们两个,便不会怀疑,再没有第三个人能插足于他们之间。   只是,为何令人惊叹的爱恋,偏偏要以流血告终?   扎恩先生止不住地叹息,却没有人懂他为什么要叹息。   ***   波尔希思的死讯很快传遍了全国。修奈泽尔那份烦烦扰扰的公文,从白金汉宫公布,只剩下了寥寥数字。谁的情爱,谁的悲伤,在国家大义面前,便无足轻重了。   为了表彰波尔希思身为贵族不贪生怕死、奋勇战场的表现,女王陛下全权委任修奈泽尔,代替她为波尔希思举行隆重的葬礼。   并未公布的死因,一时成了坊间探索的话题。   有人说,他是在乱箭丛中堕马而死。有人说,他是死在伊莱亚偷袭的火海里。还有人说,他的死不过为了一个女人,无关战争,无关权术,只是风月。   谣言百布,真的变成了假,假的变成了真。   人们敬重他是位英勇的斗士,同时又希望他只是个痴情的男子。毕竟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故事,世世代代存于人心,贵为佳话。   谁都希望有一段感天动地越尽生死的旷世奇恋,殊不知这样的爱恋只会叫人身心俱疲。世人看见的只是凄美中的美,因那一层噬骨的伤痛谁都不尝承受。   波尔希思的葬礼按照千基妲的遗愿,在他生前居住的曼格菲斯花园举行。   英灵军团长约克希伦以及英耀军团长莱温斯德,亲率两军仪仗队开路。浑黑发亮的灵柩由六马并驱的黑金马车拉动。修奈泽尔、拉斯菲尔蒂、费德里、邓普斯四人骑马护柩。以卡萨布里为首的医师队伍和旧维勒兵团共同殿后。葬礼由教区主教主持。   长街十里,人群遍布。生死面前,旧仇新怨,一并抛下。往昔种种,俱成历史,此时此刻,逝者为尊。   ——“死亡不是令人悲伤的事情,我们的肉体死亡了,我们的灵魂在天上与父相聚,这是好的无比的,我们应该开心、快乐、赞美神。”   古往今来,故作安慰的悼词牧师念叨不下千百遍,千千万人中,又有谁能抑制心头悲痛。   我不知你此去何往,但知你我再不能相见。   ——“所以,请不要为他悲伤,请为他高兴,因为他在天上与父相聚,只是暂时的与我们离别了,总有一天,当我们到达天堂,我们还是会与他相见的。”   这一次的别离不同于任何一次的别离,生死相差天人永隔,往往无期从此能做只剩下了思念。   花瓣雨洒下,覆盖了棺中两人相拥的身躯。打开盖子的灵柩里,合葬着一对眷侣,却是相隔甚远的路人永远无法目睹的遗憾。   送葬的队伍均是戎装加身,笔挺的暗红,束腰的玄黑,在满街丧服里格外出挑。   葬礼的最后,是王储殿下的致辞。   修奈泽尔说:“波尔希思的未婚妻听说他的死讯,难平满心怆然,大闹军营。军士感念其用情至深,不忍不放心,谁料这刚烈的女子竟撞死在未婚夫的床前。   他们生生死死相随不弃的情感,上动黄天下感碧泉。生不能同衾,死当同穴。我们得到两家长辈首肯,于今时今日将他们合葬。   愿他们之死换得神祇赐福,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队列之首,拉斯菲尔蒂等仰望灵台,仰望灵柩。千回百转,终化作此刻相对无言。   ***   灵柩埋入后院,石碑早已安□□土。   大抵八成的人不能理解,这位半生风光的世家子死后竟没有葬入祖坟,甚至连葬入本家的资格都没有,不过随随便便挑捡了乡下一处风光不算差的花园,草草入了土。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若然没有千基妲的横插一足,波尔希思兴许能葬入卡伦特家族祖坟。也只是兴许。波尔希思于卡伦特终究非亲非故,修奈泽尔体恤卡伦特侯爵的心境,或许会直接将他的尸骨送入烈士陵园。多高的褒扬,多巧妙的推脱。   瞩目良久,送葬队伍也渐渐散了。队列严整一如来时,却添了许多压抑和颓废。   那座本来风景如画的院子,而今却是片刻也呆不得,仿佛多呆一秒连自己的魂魄也会被抽走般。   修奈泽尔、拉斯菲尔蒂、费德里、邓普斯,还是夹在队伍的中央,慢慢走出院子。他们走得并不特别慢,可迈出的每一步竟像是镀了铅。   “殿下,请让我为军中、为国家再尽一份力吧!”   寂静无声的人群中,卯足全劲的哀嚎格外响亮,格外刺人。循声望去,却见满目漆黑里,一袭白衫飘摇,映着那人血红血红的眼眶。   正是扎恩先生。   整齐的踏步声整齐的消失,开路的军人不自觉地停下,靠往两侧为他让开一条路。隔着宽敞的路途和人海,修奈泽尔四人与他遥相隔望。   不知道的人被他震惊,知道的人心中汹涌。   他们等这一刻“重逢”,等这一声归来,已等了十来年了。   佩吉母女却以为扎恩先生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了。一左一右,母女两人生拉硬拽着打算把他拖走。可惜气力不够,反把自己急得老脸涨红。   “我说过,只要你想,我们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修奈泽尔缓缓道,充满敬意的语气让旁人面露诧异。满腹狐疑的人们甚至来不及附耳猜测,只听六字掷地有声,“谢谢你,布鲁特。”而后是自修奈泽尔开始,一片如排山倒海风推浪堆的鞠躬之势。   人们不懂,扎恩先生的医术固然精妙,又怎值得一国王子向他屈尊。更不懂,为何王子殿下对着他唤出的,分明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万众敬仰,殊荣同归,何等相似的情景中,主角已然苍老。只是他一定记起了多年的城楼,无人可比的成就,而后,泪如汤水,滚滚面颊。   卡萨布里自队中离开,带着三四个行医多年的旧友,与扎恩先生拥作一团。   这一天,终于是等到了。   ***   送葬的队伍已经走远,扎恩等人也已到塞洛的赌场饮酒回忆。   人群扰扰,却不曾散去。三五成群,谁都在猜测扎恩先生看似不寻常的过往。就连伦敦城里来的宾利先生和达西先生,也一无所知。   人群尽头,有人高坐马上,一定宽沿大帽挡住了阳光,也遮住了苍老的面容。马上坐着的,都是老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呆了多久,亦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何方。   “想不到,当年名动王城的布鲁特,还活着。”老人喃喃道,语调里感伤浓浓。他的声音刚刚好,不轻不响足够大多数人听到。   连伦敦城里土生土长的贵人都闻所未闻的秘事,这个看来普通极了的老人,竟然会知道?   “老人家,您说他名动王城,为何大家都不知道?不会是您,做了个梦吧?”   “年轻人,你们不知道很正常。”老人笑了,笑声也同他的语调般苍凉,“只因他成名很早,离开得更早。你们只知道皇家医师协会的首席医师是卡萨布里,却不知道卡萨布里现如今的职位,是布鲁特离开后才得到的。”   “您的意思,莫非是说,卡萨布里之前,首席医师是扎恩先生?”   “我不知道他现在管自己叫什么,但没错,当年的首席医师,就是他。”   “‘天才之资,少年脾性,来去倏忽,无意功名,行游四海,世间难得’。原来当时,伦敦城里的儿歌唱得竟是他,我还以为是在称赞卡萨布里先生。”宾利先生拊掌,几分感慨,几分歉疚。   不止是他,当年伦敦城里听过这首童谣的孩子,无不将布鲁特错认为了卡萨布里。便是这些孩童的长辈,知道他的又有几人。   扎恩太太这才知道自己的丈夫究竟有多么了不起,也明白过来那些年的欲拒难拒、欲说还休并不是毫无征兆。   然而她至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放弃大好的前程四处游走,何况她看得出来那时的他并非心甘情愿的快活。   只是她也不打算问。每个人都有一段不论提起的过去。他的过去她不曾参与,便不必涉足,只要而今他对她好便是。   只是而今,到底如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总觉得,他回去了伦敦,她与他之间终将渐行渐远。   然而这一日夜间,惟有醉意的扎恩先生只是问她,你可愿意随我同行?   简简单单一句,胜过千言万语。   ☆、Chapter.27 终章   ***   拉斯菲尔蒂三人随修奈泽尔回诺兰行宫小住。论功封赏,拜官加爵,好不忙话。   一忙就是一周。   一周的时间,虽不足以洗尽因战争而来的各种悲伤,却也冲淡许多。   一周之后,修奈泽尔像女王上书,求请迎娶卡伦特小姐为妻。女王欣然应允。   直到喜高出台,四下张贴,邓普斯接了一封回来,拉斯菲尔蒂才知道自己已成了待嫁人。那时,她正在喝咖啡,看到公示,震惊得手抖,水渍溅了一桌。   匆匆将手擦净,她再顾不得什么闺女贤德女儿矜持,抓着份喜报直奔修奈泽尔书房。打扫的仆人告诉她,殿下久日劳累,而今稍得空闲,正卧床未起。   按照平日的习惯,她是绝不会进他的卧房。而今不知是冲昏了头,还是急躁难耐,竟也硬生生地闯了进去。   屋里,管家推着一车红茶糕点,正与修奈泽尔议论着今日的着装行程。突如其来的不速客,将二人吓了一跳,一时忘了说话。   管家目瞪口呆,修奈泽尔笑容璀璨。   “这……小姐……”修奈泽尔挥挥手打断了斟酌词句的管家,这位久经风霜的老人竟露出一脸如蒙大赦的表情,走得轻快迅速。   门开了又关了,屋里只剩下他二人。   修奈泽尔抓起面包,大口大口地吃着,眉梢挑起,一眼扫过被揉皱的告示,用含糊不清的语调说道:“饶是知道自己要嫁人,也不必这么着急。”   “我……你……”一向伶牙俐齿的拉斯菲尔蒂,竟也会口吃,竟也会像害羞的小女人般抄起纸张狠狠砸去。然而,纸飞不远。飘忽着,又落回了她面前。   “原来还能这样看。你要真喜欢,我让人把满城的喜报都摘下来送你。”   拉斯菲尔蒂瞪了他一眼,索性在床尾凳上坐下,也拿起一个小面包大口大口地吃,用同样模糊不清的语调道:“你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的就……”   “你不喜欢?可怎么办呢?女王陛下都已经批准了,这时候在反悔,就算我答应,她老人家也未必肯。毕竟还没结婚就闹离婚,你让王室的脸面往哪搁。”   “你是就故意的!”   “我就是故意的……嗯?”修奈泽尔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奉还,同样的话在他的口中竟有了几分轻佻的味道。   拉斯菲尔蒂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这种问题上,女人和男人争,永远是吃亏的。   然而女人真的动气起来,也不是好惹的。   修奈泽尔的早点已叫拉斯菲尔蒂吃去了一半。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餐盘,他也不恼,淡淡道:“你让管家再拿点进来。”   “为什么是我去?又不是我要吃。”   “你不去?”   “不去。”   “那好,我去。”   修奈泽尔猛然掀开被子,丝薄的睡袍映得肌肤半隐半现,未扣好的领口下滑出一对锁骨勾魂。他闲闲躺在一床被衾之上,慵懒散漫的神调与舒展的姿势赫然交织成一幅美男图。   拉斯菲尔蒂腾然立起,恨恨跺脚,恨恨摔门离开,口中还喃喃念着:“算你狠。”   ***   王储殿下的婚礼自当是空前绝后的华艳。   从白金汉宫到威斯敏斯特讲堂,一路装点修饰、卫戍林立。自上而下,人人都为这一场大婚欢欣鼓舞喜跃眉梢,准备排演检查,样样精细无微不至。   八月最后一个周六,拉斯菲尔蒂在伦敦的别墅里,和费德里、邓普斯等一同度过了最后一个单身夜。   宴饮游戏,酒至半酣,人们借着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主厅、离开饭堂,将静谧的空间留给费德里和她。   纵然她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女子成婚,男女之间也该是要疏远些了。   拉斯菲尔蒂拿着酒杯,费德里也拿着酒杯。他们酒杯里的酒都是满满的,好像未曾动过,而他们的脸色已有些微红。   “这么多年了,他肯娶你,也终于不算白费。”费德里语气很淡很平静,一点不像是喝醉酒的人发出多声音。   平平淡淡的语调听不出任何感情暗意,而拉斯菲尔蒂却直觉地感到,他的意味远不止于表面。只是,她又能说什么?   这些年来,她虽是一心做着个玩世不恭的大小姐,与波尔希思周转声色之间,却毕竟没有瞎了眼。谁对她好,谁百般护着她又不置一词,还是知道的。   然而,知道又能怎样?越是知道,越不能多言。   拉斯菲尔蒂缓缓点头,亦是淡淡道:“朝思暮想的种种,等到真的到了手边,也就不那么叫人惊喜了。”   她不惊喜吗?还是借故言他?   费德里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她良久,长叹一声。他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又好像以为她什么都没有懂。   到底是谁聪明,是谁呆?   邓普斯曾经对费德里说过,男女之间即便存在友情也该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无话不说的心肺相托从不是也不该是友情。起码他没有看到过。   那时费德里并不相信邓普斯的话,他总以为红颜蓝颜之间,心意相通,也便就无话不谈。这固然没有错,错在于心意相通之后,总会有一方难以把持。   女孩若是爱一个男孩,便会竭尽全力展现自己最完美的一面;而女孩若是从心底把一个男孩当作挚友,在他面前,才会毫无保留。但女孩不知道的是,男孩最喜欢的不是她们宛若神祇般无可挑剔的笑容,而是一个会哭会闹会撒娇的性情中人。   费德里就是喜欢上了那个真性情的拉斯菲尔蒂。   可惜啊。   费德里举起酒杯,咕噜咕噜将就灌下肠道。她最后一个单身夜,实在用不着顾及形象。   过了今夜,他连在她面前放浪的资格,都已然失去了。   “拉斯,好好照顾自己。往后,往后我……”酒精侵蚀的声带发音沙哑,费德里却知道,这并不仅仅因为酒精,情之所起,竟是连话都哽咽到说不出。   “我会的。你也是。”拉斯菲尔蒂起身,轻轻给了他拥抱。   清冽如兰的气息稍纵即逝,短暂一如他破碎的爱恋。   ***   费德里就这样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烈酒。   窗帘重重垂挂,隔断了一夜月色圆润。灯芯灭了,漆黑的屋里他如受伤的猫儿般蜷缩在沙发一觉。   是醉?是醒?似醉似醒。   静寂的黑暗中,他慢慢伸出手去摸索,酒精麻痹了神经使得他行动滞重。指尖触及酒瓶,却因反应慢拍错将之推倒。   连酒都没发喝了。   黑暗中,没有人能看得见费德里自嘲的笑。   意料中玻璃跌碎的清脆没有出现,漆黑的环境也被火光一缕点亮。   费德里不适应地用手去挡眼睛,等到习惯了光亮,才发现酒瓶到了邓普斯手里,蜡烛也是他带来的。   费德里想笑,扯出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你怎么来了?”   邓普斯皱着眉,满肚子的窝火无处发泄。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要是不来,你岂不是也得学波尔,寻死去了?”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不可理喻,怒极反笑,屋里回荡着他无比刺耳的冷笑声。   “我怎么会去死呢……”我怎么能在没亲眼看见她嫁人为妻、生孩养子之前,离开。   “是,我倒忘了,你怎么会舍得死在她前面。”邓普斯不能理解,当初出生入死大义凌然的兄弟,而今变得一个比一个痴情。   他不理解,很多人都不理解。感情本就是一桩谁都说不清的麻烦。   “等你哪一天也爱上一个人,你就会懂。”费德里又笑了,那简直不能被称为笑声的笑声里,夹杂的苦涩像是一杯入了口的清咖啡。   “我…… ”邓普斯回头,猛然对上费德里的视线,欲言又止。   是不是爱上他不知道,他却知道他对一个人的关切忧心远超出了应该。   “即便真的爱一个人,我也绝不会为她而死。但谁要负她伤她的心,我定会向那人加倍讨还。你要记得,费德里。”   你要记得,我忍了她这么多年,只是因为你。   费德里望着邓普斯的目光慢慢变得深邃而模糊,像是看透了一切,又像是为一切迷惘。   良久良久,费德里只是摇摇晃晃地起身,清清淡淡地说道:“晚了,睡吧。”   睡吧,如果一觉醒来能忘记一切,多好。   ***   修奈泽尔与拉斯菲尔蒂的婚礼如期举行。   从女王亲手将王室代代相传的钻石王冠加冕于拉斯菲尔蒂头顶的那一刻起,拉斯菲尔蒂已成为王室的一员,修奈泽尔的王妃。   那一刻起,她便是世间绝无仅有的高贵女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宫里规矩繁多,耳目繁杂,做了王妃之后,她的生活低调收敛许多。   伦敦城里大大小小的舞会上,人们还时常谈起这位王妃过往的绰约风姿,映入脑海的娇艳,而今却是难得一见。新入社交圈的少男少女,听着长辈的说辞,未免有些遗憾。   从一介平民摇身变成一国王妃,突如其来的转变虽并非一朝一夕能成,而这样的结果终究也是令拉斯菲尔蒂本人惊叹。   她淡出了社交圈,却也从未离开。   低调的生活给了她更多的时间与闲暇,于暗中处理修奈泽尔所不方便亲力亲为的事宜。她依然是他得力的助手,依然是他察言观色的属下。   他们之间情也好爱也好,终不过几句嬉闹嘲弄,从未一本正经言爱,从未一本正经谈情。拉斯菲尔蒂虽也曾想过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到底在时间流逝中发现,自始至终如流水涓涓潺潺细细的陪伴,才真正值得人追求。   刚极易折,强极易衰。   三年之后,女王退位,修奈泽尔继位。   明赏罚,举贤才,朝野之中,欣欣向荣之景胜过以往。重论官爵,为讨逆有功的维勒兵团平反,同时收编国有,赐名暗夜军团。   这并不是一个特别响亮,特别好听的名字,却是最符合他们的。   曾经是被丢弃的暗棋,曾经在黑暗中苟延残喘,曾经在暗处下为他做不可告人的密谋,所有的曾经都是匿在光渗不透的阴影之下。   费德里和邓普斯在军营中混得风生水起,成了不少富贵子弟拳拳报国、弃文从武的典范。   一年中的大半年,他们都是在军队里度过。接连不断的婚约从未曾得到回应,贵族之间的聚会鲜少参加,便是同龄女子的邀约也借故推脱。   有人暗讽他们不举,有人猜测他们刻意与家庭对着干,也有人说他们不爱女色。   事实如何,谁能尽知?   朝夕相伴的人之间,岂不是最容易生出火花……   -End-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